那晚月光很冷，透过西厢房的窗棂，落在燕子攥着手机的手背上。

手机是她藏在鞋底带进来的，塑料壳子沾着泥土，屏幕亮着微弱的光，指尖在“110”三个数字上悬了很久，连呼吸都不敢重，这时，门外传来叔叔的脚步声。

“燕子，喜糖选好了，你出来看看喜欢哪种。”叔叔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难得的笑意。

自从燕子“想通了”答应结婚，叔叔对她的看管松了很多，连房门都不再反锁。

燕子赶紧按灭屏幕，把手机塞回鞋底，拉了拉衣角走出屋。

堂哥王小军蹲在院子里，手里攥着个印着喜字的红纸，见了她就傻笑：“燕……燕子，糖。”他把那颗奶糖递过来，糖纸皱巴巴的，是燕子以前给他买的那种。

燕子接过糖，指尖碰到他粗糙的手掌，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看着叔叔忙前忙后的背影，看着婶婶在厨房门口偷偷抹眼泪，突然更坚定了：这婚，决不能结！等叔叔去镇上取婚纱照，她就要打这个电话，逃出去。

其实，原本燕子的命运不是这样的，但是在她十六岁的那个冬天，一切都因为一场车祸改变了。

燕子的养父母骑电动车去镇上买年货，还准备给她买一套过年穿的新衣服，却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了。肇事司机没停，车轮碾过雪地的痕迹，在大雪中也很快消失了。

奶奶哭到晕厥，被人抬到炕上，家里只剩燕子一个人，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里抱着着养父母没来得及给她的红棉衣。

这时，叔叔王建国掀开帘子走进来，他穿着沾着玉米须的旧棉袄，手冻得通红，却一把攥住燕子的手腕：“燕子，跟叔走，以后叔家就是你家。”

叔叔家的土坯房很小，堂屋摆着一张掉漆的方桌，西厢房是燕子的住处，窗户糊着旧报纸。

婶婶常年咳嗽，说话总带着喘，见燕子来，连夜拆了自己的旧被套，给她缝新被子，针脚歪歪扭扭，却在被角绣了只小燕子：“跟你名字一样，能飞得远远的。”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燕子拿着“全县第一”的通知书，躲在柴房里哭。

她偷偷看过家里的账本，红笔写的欠款比蓝笔写的进账多得多，堂哥小军反应慢半拍，每天要吃药，叔叔靠种玉米和打零工赚钱，根本供不起她读高中。

“叔，我去打工吧，能给家里减轻点负担。”她低着头说。

叔叔却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拍在桌上。钱是皱巴巴的，有一块、五块的，还有几张崭新的十块，边缘还沾着玉米须：

“读！燕子，叔没文化，知道读书能让人站得直。这钱是我跟你婶子攒的，不够我再去借，你只管好好读，这个家以后得靠你撑！”

送燕子去县城高中那天，叔叔借了邻居的摩托车，车筐里装着婶婶煮的茶叶蛋，还有一布袋红薯。

他把燕子送到校门口，拍拍她的肩，说：“在学校别省着吃，缺钱就给叔打电话。小军要是想你了，我就带他来看你。”

高中三年，燕子是宿舍里起得最早的。天不亮就拿着课本去操场背书，周末回叔叔家，会帮婶婶喂猪、给小军洗沾着泥的衣服。

叔叔每次去学校看她，都背着一布袋腌菜，在宿舍楼下等她，冬天手冻得裂了口子，却笑着说：“食堂的菜贵，这个下饭。”

2018 年夏天，燕子考上省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村里那天，叔叔放了一挂鞭炮，在村里转了三圈，逢人就说：“我侄女考上大学了！以后是城里人了！”

叔叔骑摩托车送燕子去车站，车后驮着一床喧乎乎的新被褥，里面还塞了个布包，那是婶婶连夜缝的鞋垫。

大学四年，燕子没敢闲着。课余去做家教，周末发传单，省下饭钱给家里寄东西，有给婶婶止咳的中成药，给小军的玩具车，给叔叔的新棉袄。

第一次寄棉袄时，叔叔打视频电话来，穿着棉袄在镜头里转圈，背后围了一群看热闹的邻居：“你看，我侄女买得，多暖和！”

毕业后，燕子进了外企，上司是同校的学长。学长总帮她，教她写项目报告，带她见客户，加班时会给她带热乎的奶茶，说“咱们是校友，该互相照应”。

燕子心里悄悄生了好感，在一个加班的夜晚，她鼓起勇气说“学长，我喜欢你”，学长却温和地递来纸巾：“对不起啊燕子，我有女朋友了。”

那天晚上，燕子坐在办公室的落地窗旁，看着省城的灯火，突然特别想家。她买了第二天的高铁票，想回叔叔家待几天，哪怕只是吃一碗婶婶煮的面条。

可出发前，叔叔的电话先打了过来，语气里带着她从没听过的急切：“燕子，你赶紧回来，跟你哥结婚！”

燕子以为自己听错了，手机差点摔地上：“叔，你说什么？小军是我哥，我们怎么能结婚？”

“什么哥！” 电话那头的叔叔突然发了火，“你根本不是我亲侄女！你是被亲生爸妈扔在医院门口的，要不是你养母可怜你，你早就没了！”

闻言，燕子懵了，她只想赶紧问清真相，于是连夜赶回村里。推开门时，堂屋的灯亮着，叔叔坐在方桌旁，手里攥着个旧相册，脸色阴沉得吓人。

婶婶坐在一旁抹眼泪，小军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燕子以前送的玩具车，见了她就伸手：“燕……燕子，抱。”

燕子没理小军，径直冲进奶奶的房间。奶奶躺在炕上，见了她就哭：

“燕子啊，苦命的孩子……你养母当年生的孩子没保住，在医院里听护士说有个弃婴，就把你抱回来了。你叔怕你知道了难过，一直没敢说......”

真相像一把冷刀子，扎得燕子浑身发抖。她还没缓过神，叔叔就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锁：

“燕子，叔供你读了六年书，你不能忘恩负义。小军喜欢你，你嫁给他，以后这个家都是你的，我和你婶子百年后，也放心。”

“叔，不行！”燕子拼命摇头，“我们不能结婚，我也不爱小军！我可以赚钱养你们，给小军找最好的医生，但是我不能嫁给他！”

叔叔根本不听，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推进西厢房，“咔嗒”一声锁上了门：“你想通了再出来！不然就一直待在这里！”

接下来的日子，燕子像被关在笼子里。窗户被钉死了，每天只有婶婶送一顿饭，叔叔偶尔会隔着门喊：“燕子，别犟了，小军不会欺负你，我们会好好待你的。”

她试过喊邻居帮忙，可邻居只是隔着墙劝：“燕子，听你叔的话吧，他也是为你好。”

绝望的时候，奶奶偷偷从窗户缝给她塞了个煮鸡蛋，声音压得很低：“燕子，你叔就是怕小军以后没人管，才想着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结婚了，他们也放心。”

燕子握着温热的鸡蛋，眼泪掉在蛋壳上，她知道叔叔不是坏人，可他用错了方式，把 “恩情”变成了枷锁。

那天晚上，燕子隔着门喊：“叔，我想通了，我嫁！”

门外的叔叔愣了一下，很快传来他的笑声：“哎！这就对了！叔这就去准备婚礼！”

门开了，叔叔的脸上满是笑意，再也没像以前那样盯着她。燕子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她藏在鞋底的手机，还能打通。

于是，燕子在叔叔婶婶的安排下，开始拍婚纱照、准备婚礼，直到叔叔去镇上取婚纱照那天，趁没人注意，她偷偷摸出鞋底的手机，躲进厕所拨了110：

“喂，警察同志，我在……”她报地址时，手一直在抖，生怕叔叔突然回来。

半小时后，村口传来警车的声音。叔叔刚骑着摩托车回来，看到穿制服的警察，手里的婚纱照“哗啦”掉在地上。

燕子跑过去，躲在警察身后，看着叔叔被带走问话，心里却像装了块石头，这个曾供她上学、把她养大的人，最终还是要对簿公堂。

后来，叔叔没被判刑，只是接受了批评教育。燕子去派出所接他时，叔叔别过脸，不肯看她：“你是白眼狼，我白养你了。”

燕子忍着眼泪，递给他一件新棉袄，是她刚买的，跟当年那件一样的款式：

“叔，我没忘你对我的好。我可以照顾小军一辈子，给他找工作，陪他看病，但是我不能嫁给她。”

燕子回省城前，去看了小军。她给小军买了个平板电脑，教他看动画片，小军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拉着她的衣角说：“燕……燕子，别……走。”

燕子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哥，我每个月都给你寄好吃的。”

现在的燕子，在省城租了个小房子。桌角放着奶奶缝的那只小燕子布偶，每次视频电话，小军都会举着布偶喊：“燕……燕子，想。”

她托人给小军在村里的小学，找了个打扫卫生的活，每月有工资，叔叔偶尔会在电话里说：“小军今天又给你留糖了。”

有次过节，燕子回村里，看到叔叔在院子里晒玉米，见了她，没说话，却递过来一个布包 ，里面是晒干的红薯干，是她以前最爱吃的。

燕子接过布包，红薯干的甜味在嘴里散开，她抬头看向天空，一群燕子正飞过，翅膀掠过淡蓝色的云。

她知道，她的路还长，但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被命运推着走的燕子，而是能自己展翅，飞向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