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初秋的北京,气温刚刚转凉。82岁的胡奇才穿着旧军装,在院子里踱步,他在等待一位特殊的客人。傍晚时分,邓兆祥拄着拐杖踏进小院,两位昔日对手四目相对,只剩微笑与敬意。
“邓老,当年塔山的炮火凶得很。”胡奇才递上一杯热茶,随口一句,却把记忆拉回四十八年前。邓兆祥轻叹:“都是过去的事了,但那一仗的烟火味,现在回想仍呛人。”
茶香在屋里散开,老人们按捺不住探寻真相的好奇。“你们海军打着打着就停火,我琢磨了半辈子。”胡奇才语气不重,却字字钉心。

邓兆祥抬头,眼神澄明:“总得有人把来龙去脉说清。”一段被尘封的往事,就此展开。
时间拨回1948年10月7日。辽西走廊云低风急,蒋介石在葫芦岛临时舰队会议室拍桌子,命令海陆空三路强攻塔山,“三日破关”,字句铿锵。塔山,是锦州的西大门,也是辽沈战役的关键拦路石。若此关被破,葫芦岛海路便能直通锦州,守城部队即可续命。
国民党第十七兵团麾下各部正陆续集结。然而,兵团是临时拼凑,新旧系别犬牙交错,指挥链土崩瓦解。为增添气势,海军第三舰队旗舰“重庆”号被拉来压阵。蒋介石心里清楚,陆军在平原硬碰东野,胜算有限,寄望海空炮火轰碎前沿阵地。
10月10日凌晨,阙汉骞的54军首先顶上。密集炮声过后,跳雷、堑壕、交叉火力依旧伸牙咧嘴。日落时分,冲锋部队减员过半,塔山阵地纹丝未动。

次日中午,独立95师罗奇部替换上阵。缺协同、缺情报、缺士气,士兵被迫排成散漫纵列,死伤数字直线上蹿。当天下午,侯镜如赶到前线,总指挥权才算落袋,可战场已乱作麻。
与陆上胶着形成对照的,是海面上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巨响。“重庆”号主炮口径152毫米,每分钟两发,单轮射击就能把小丘削成平地。舰炮飞弹如雨,塔山前沿浓烟翻滚。胡奇才回忆,连队工事被掀翻,铁轨枕木凌空飞旋,“耳膜像被锥子扎”。
火力看似凶猛,却暗藏隐患。舰炮距离越近,海水越浅,轻巡吃水深度超过5米,随时可能触底。桂永清在甲板上挥舞皮手套,催炮再进三百米。邓兆祥沉默片刻,摇头劝阻:“水深不足,搁浅即成靶子。”桂永清并不懂海况,他重视的只是蒋介石的指令。争执数语,依旧无果,舰炮继续轰鸣。
炮弹储备问题很快逼到眼前。“重庆”号的库存是从英国采购的穿甲高爆弹,补给渠道漫长而昂贵。随着每一次后坐力震动,弹药舱数字急速下降。技术军官陈景文悄声嘀咕:“再这么打,咱们干脆空仓返航得了。”

第三天下午,邓兆祥以“水浅有礁”“舰体振动异常”等理由,建议转入深水抛锚维护。桂永清犹豫数秒,终究点头。巨舰缓缓倒车,离塔山阵地越来越远,炮声由雷霆成了闷雷,最后只剩偶尔抽点火舌的副炮。
此刻的陆上,侯镜如、阙汉骞急到直跺脚,多次发报催请海军靠前支援,却只收到模糊回电:“深水检修”。塔山缺了海炮,国民党陆军再无突破口。短短几天,54军、62军、95师和39军2师轮番冲击,死伤累累仍进展寸许。14日晚,东野主力反击,塔山战线宣告巩固。锦州腹背受敌,辽沈战役大势已定。
远在舰桥的邓兆祥,望向余烬翻滚的岸线,心里五味杂陈。他多年留学海权强国,憧憬的是现代化舰队,而非把火炮当消耗品的无底洞。重庆舰官兵学历普遍偏高,政治观念活络,舰内私下议论日益炽热,“为谁而战”成了舱壁间的回声。
1948年冬,重庆舰停泊上海吴淞口,薪饷严重拖欠。金圆券贬值,水兵手里的外汇票形同废纸。年轻军官摇头苦笑,有人暗暗和地下党员接触,试探另一条道路。慢慢地,两套起义网络在舰上并行铺开,彼此并不知情,却指向同一个未来。

1949年2月25日凌晨,起义口令在无线电静默中传递。邓兆祥走上舰艏,“诸位,去寻找新生吧。”汽笛划破夜空,重庆舰掉头驶向北方,长江口浪花轰鸣。不到一周,巨舰顺利抵达解放区港口,名字被保留,番号却已属于人民海军。
回到1996年的小院。窗外蟋蟀低唱,胡奇才听完缘由,点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们收了炮火。”短暂沉默后,老将军挥手:“过去的烟尘,咱不翻旧账。只希望后来人别再让国门漂泊。”
邓兆祥抿口茶,轻声回应:“海疆终归要靠自己的船守。”
夜色降临,两位耄耋老人并肩而坐,不说话,也无需再说。橹声早已停息,塔山的硝烟散尽,可那些抉择与牺牲,仍在历史深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