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11月,北加勒比海
“杰拉尔德·R·福特”号航空母舰劈波斩浪,驶过加勒比海蔚蓝的海域。驱逐舰和护卫舰为其开路,B-52轰炸机在距离委内瑞拉海岸仅30公里处盘旋,为其提供空中掩护。在唐纳德·特朗普总统的领导下,美国已将其全球近十分之一的海军力量集中于一个区域,即如今被称为“南方之矛”作战区。
特朗普和国防部长皮特·赫格塞思称此次行动是一场打击“恐怖主义和毒品”的运动,但委内瑞拉人民、全世界,或许还有你我,都知道这是美国多年来以各种方式试图推翻尼古拉斯·马杜罗及其政府的又一次尝试。
数百公里之外的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一位身材矮壮的男子站在米拉弗洛雷斯总统府内。尼古拉斯·马杜罗眺望着远方。在白宫的反对者眼中,他是一个“流氓独裁者”和一个“毒枭头目”,为了维护美国国家安全,必须除掉他。但在莫斯科、德黑兰的盟友,以及那些仍然高呼他名字的乌戈·查韦斯核心支持者眼中,他是胜利的缔造者,“幸存的马杜罗”,政变、制裁和无人机暗杀阴谋都未能撼动他分毫。
这一幕,这位曾经的巴士司机,凭借玻利瓦尔革命登上了委内瑞拉权力的巅峰,如今却站在历史上最大的航空母舰前,这一幕完美地概括了马杜罗的整个故事。
他是一位普通人,在帝国兴衰交替的动荡时期成为了国家元首。他是民众军事革命的继承人,这场革命的领导人乌戈·查韦斯在美国制裁和经济封锁开始扼杀委内瑞拉经济时去世。在他卸任之前,马杜罗接任,而马杜罗被认为是这场革命最后的堡垒,却又试图推翻这场革命。
美国媒体对尼古拉斯·马杜罗的传记往往过于简单化,通常从他当公交车司机开始讲起。他的对手以此来贬低他学历不高,而他则以此强调自己的工人阶级出身。但事实远比这复杂得多。
尼古拉斯·马杜罗·莫罗斯于1962年11月23日出生于加拉加斯最繁华的工人阶级社区之一——埃尔瓦列。他没有像他的前任和导师乌戈·查韦斯那样毕业于军事院校,他的父母也并非左翼学术精英。他的政治意识形成于20世纪70年代,当时委内瑞拉石油繁荣时期,少数人积累了巨额财富,而大多数人则陷入赤贫。
马杜罗的官方传记并未明确提及贫困,但任何去过他出生地的人都心知肚明。棚户区依然依山而建,小巷狭窄蜿蜒,人们拥挤不堪。但马杜罗的家庭却截然不同。他的父亲是一位工会领袖,从小就让儿子接触政治讨论;他的母亲是一位教师,这意味着他的家庭虽然有文化底蕴,却丝毫没有奢华可言。
在何塞·阿瓦洛斯高中,马杜罗并非学业上的佼佼者。但他很早就被左翼组织所吸引。十几岁时,他加入了社会主义联盟,这是一个毛主义共产主义组织,反对选举,主张通过耐心渗透无产阶级来实现政治统治。与此同时,马杜罗还是一个名为“谜”(Enigma)的小型摇滚乐队的吉他手。这种艺术与政治的双重性,即使在他成为总统之后,也始终贯穿于他的人生叙事之中。
马杜罗没读完大学,他选择了街头生活。上世纪80年代,这位年轻的司机在加拉加斯地铁开公交车。在那里,在休息区和公交车站,他目睹了人们的生活百态,以及他们对工作、无聊、低工资和政府漠视民众诉求的沉默不满。正是在那里,他学会了如今依然让他引以为傲的技能:倾听、接受抱怨,以及在不直接对抗的情况下化解分歧。
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迅速在地铁工人联合会(SITRAME)中崭露头角。该联合会最初是他与官方工会并行创立的,这体现了他对真正基层组织力量的早期认识。组织工作需要挑战现有的制度框架,并以非常规的方式在公司正式架构之外建立工会。这段组织经验为他积累了宝贵的技能,在他后来遇到领导人乌戈·查韦斯时,这些技能成为了他最宝贵的财富。
他在工会的工作早期就考验了他的谈判技巧,以及他建立基于人际关系和紧密组织网络而非空洞承诺和甜言蜜语的忠诚度的能力。通过这些网络,他逐渐与一小群在营房里密谋策划后来被称为“玻利瓦尔革命运动”的年轻军官——查韦斯和他的同志们——建立了密切联系。
1992年2月,一场针对卡洛斯·安德烈斯·佩雷斯总统的政变震惊了委内瑞拉政坛。这场政变由一位名叫乌戈·查韦斯的黑皮肤伞兵领导。政变失败,查韦斯被捕入狱。但在入狱前,这位年轻的军官发表了一段简短的电视讲话,呼吁他的盟友放下武器。他那句话将永远铭刻在委内瑞拉人民的心中:他和他的革命战友们尚未取得胜利。他向同胞们传达的信息是:革命并未终结,只是暂时搁置。
但在入狱前,这位年轻的军官发表了一段简短的电视讲话,呼吁他的盟友放下武器,并说出了一句永远铭刻在委内瑞拉人民心中的话:他和他的革命战友们尚未取得胜利(Por ahora)。他向同胞们传达的信息是:革命并未终结,只是暂时搁置。
重大转折点出现在亚里监狱。在乌戈·查韦斯军事政变失败后,马杜罗是少数几个获准探望狱中“司令”查韦斯的平民之一。官方并未提供这些会面的具体细节,但查韦斯早期的战友证实,马杜罗是这位被囚禁的军官在建立“第五共和国”时最先倚重的平民之一。
马杜罗曾担任秘密信使,在被监禁的军官和海外民众运动之间传递信息。在那里,他与查韦斯建立了绝对的忠诚关系,并结识了他毕生的伴侣和战友——强悍的律师西莉亚·弗洛雷斯,当时她正领导着查韦斯的辩护团队。这对搭档(马杜罗和西莉亚)后来成为该政权坚实的文职核心,是保护军方后盾的幕后策划者。

查韦斯获释并获得赦免后,第五共和国运动党(MVR)成立,并于1998年凭借该党当选总统。马杜罗是第五共和国运动党的创始人之一,巩固了他作为查韦斯第一副总统和最信任的亲信的地位,其忠诚度和权威甚至超越了许多退伍军人。马杜罗出身于工会运动,后步入政坛,于2000年当选国民议会议员,并于2005年至2006年短暂担任议长。在此期间,他与西莉亚·弗洛雷斯结婚,后者后来成为他决策圈中的关键人物。
这种交汇点以及工会、政党和家族之间的种种联系,将构成马杜罗政治网络的核心。与查韦斯相比,他是一位口才平平的平民,但他却深深扎根于政权的组织结构之中。他与领导人的家族有着直接的联系,能够将军队与工人阶级、政党与国家,甚至委内瑞拉与古巴乃至世界其他地区联系起来。
2006年8月,查韦斯任命马杜罗为外交部长。当时,玻利瓦尔革命正处于鼎盛时期,石油价格超过每桶100美元,广泛的社会福利项目惠及民众,革命领袖也公开向华盛顿发起挑战。
作为外交部长,马杜罗成为对抗美国霸权的轴心构建者。他深化了与古巴的联盟,共同创立了美洲玻利瓦尔联盟(ALBA),并制定了以优惠价格向加勒比和中美洲国家供应石油的“加勒比石油计划”(Petrocaribe)。通过这些机制,他与那些在政治上对加拉加斯有所依赖的国家建立了关系网络。他还通过在能源、国防和基础设施领域的协议,加强了与伊朗、俄罗斯和中国的关系。
在国际论坛上,他公开反对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以及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占领。2009年,他促成了加拉加斯决定与特拉维夫断绝外交关系,以抗议始于2008年底的加沙战争。数月后,他接见了巴勒斯坦外交部长,并宣布正式承认巴勒斯坦国。这些举措并非仅仅具有象征意义,而是与革命话语的根本性转变息息相关。
马杜罗担任外交部长期间(2006-2012年)对于理解他此后与美国的关系至关重要。在此期间,马杜罗不仅开展了传统的外交活动,而且忠实地执行了查韦斯公开敌视美国并抵制其在拉丁美洲霸权的战略政策。

在这六年间,马杜罗完善了反帝国主义的理论,使他成为查韦斯之后最合适的国家领导人继任者。在党内,他被认为比任何其他领导人都更接近古巴人和卡斯特罗兄弟,这表明他依赖古巴轴心来保障政权在预期的美国压力下得以生存。当时,“帝国主义”一词的含义在理论和实践层面都得到了理解。它不仅包括对弱小国家的剥削,还包括美国在古巴建立的军事基地网络、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金融和石油市场的控制以及制裁机制。
在此期间,“马杜罗主义”已臻于完善。该主义认为,美利坚帝国不仅是对手,更是全球秩序一切扭曲的根源;玻利瓦尔革命的使命是捍卫穷人的主权,即使这意味着国际孤立也在所不惜。在马杜罗看来,美国不仅仅是一个国家,更是一个全球体系。对抗美国并非一种选择,而是一个想要保住石油财富和国家威望的国家的必然命运。
2012年12月,查韦斯面容憔悴,显然是癌症治疗的后遗症,他在电视上发表了告别演说,宣布将前往古巴接受进一步治疗。在这次演说中,查韦斯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希望,他请求支持者,如果他发生任何意外,请选举尼古拉斯·马杜罗担任总统。通过这番简短的声明,他结束了阵营内部的权力交接之争,将权力拱手让给了文职派,而像迪奥斯达多·卡韦略这样的强大军方人物则被边缘化。
查韦斯于2013年3月去世。马杜罗随即就任临时总统,并在2013年4月的提前大选中以微弱优势获胜。他与对手的得票差距如此之小,以至于反对派对选举结果提出质疑,并要求重新选举。然而,法院最终裁定马杜罗胜诉,使他得以接替其导师和革命领袖查韦斯的职位。

从一开始,马杜罗就意识到自己缺乏查韦斯那样的个人魅力和传奇气场。他的演讲缺乏激情,电视形象也远不如查韦斯吸引人。但他继承了一台强大的党机器,一个通过忠诚网络掌控的军方机构,以及一套法律专为革命及其领导人量身定制的政治体系。最重要的是,他继承了一个他称之为“穷人革命”的项目,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的项目。但代价也极其惨重!
在查韦斯下台后的几年里,经济噩梦开始全面爆发。油价暴跌,加上过度依赖国家石油公司的收入,最终对委内瑞拉经济造成了致命打击。但政府的经济政策、货币管制、猖獗的腐败以及国内生产总值的下降,才是导致这场前所未有的彻底崩溃的根本原因。2014年至2021年间,委内瑞拉国内生产总值萎缩了约四分之三,这是现代史上除战争或国家解体外最严重的经济崩溃之一。
与此同时,委内瑞拉经历了恶性通货膨胀,在2018年和2019年达到了天文数字般的水平。之后,政府通过未公开的货币浮动机制,允许美元在日常交易中进入市场,才勉强抑制了通货膨胀。但对数百万委内瑞拉人来说,这意味着严峻的现实:没有体面的工资,没有进口药品,在这个拥有世界最大石油储量的国家,加油站前却排起了长队。
根据华盛顿经济与政策研究中心的一份报告,仅在2017年至2018年间,制裁就造成了约4万人死亡。
马杜罗不仅继承了总统之位,还肩负起延续查韦斯经济和政治计划的重任。这项计划建立在与美国彻底斗争的基础之上。查韦斯发起的与华盛顿的冲突,如今已成为在经济崩溃之际支撑该政权的最后意识形态支柱。这场冲突已升级为一场全面的经济战。自2017年以来,美国一直将马杜罗贴上“独裁专制者”的标签,指责其涉嫌腐败和毒品走私,并对石油和金融领域实施了严厉制裁。
马杜罗断然否认美国的说法。他在演讲中强调,委内瑞拉是一个“拥有制度、宪法和选举的国家”,他是通过选票而非政变上台的。他指责华盛顿利用民主和人权的口号,为针对委内瑞拉人民而非其政府的经济封锁和集体制裁辩护。
至于与毒品走私、腐败和“太阳卡特尔”网络相关的指控,他称之为美国司法部和国务院出于政治动机捏造的谎言,旨在服务于政权更迭的议程。他指出,与邻国相比,委内瑞拉并没有显著的可卡因生产记录,而将委内瑞拉官员定性为“毒品恐怖分子”仅仅是为了使军事威胁合法化,并向军队和统治精英施压,以推翻合法政权。
尽管美国情报机构自身的独立调查大多驳斥了特朗普的说法,认为其夸大其词或毫无根据,但这却为他的政府在委内瑞拉附近集结军事力量提供了正当理由。

更重要的是,专家指出,走私到美国的大部分可卡因并非来自加勒比海,而是经由太平洋。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2023年的一份报告(基于美国缉毒局的数据)显示,可卡因北上的最大贩运路线是经由太平洋,约占总货运量的74%,而走私者则利用飞机将部分货物经由加勒比海运送。同样,BBC的一篇报道也指出,委内瑞拉并不生产大量的可卡因;哥伦比亚、秘鲁和玻利维亚才是该地区的主要可卡因产地。
根据美国缉毒署2025年的报告,美国缴获的可卡因中有84%来自哥伦比亚,报告还提到了其他参与运输和过境的国家,但委内瑞拉并未在报告专门讨论可卡因的部分中被明确提及。
但真相似乎对美国政府来说并不重要。制裁始于2015年,并在2017年华盛顿将矛头指向委内瑞拉债务后加速推进。2019年,美国对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实施直接制裁,阻止其石油在美国市场销售,随后数十亿美元的银行账户被冻结。
在此期间,马杜罗政权的种种暴行也开始显露。2014年和2017年的抗议活动遭到残酷镇压,导致数十人死亡。国际人权组织指控他实施了广泛的酷刑和任意拘留。在美国将注意力转向以色列在巴勒斯坦的罪行之前,美国一直支持国际刑事法院,而该法院也对马杜罗政权的反人类罪行展开了调查。
在此期间,大规模移民成为委内瑞拉局势的一个显著特征。联合国和区域组织估计,约有790万委内瑞拉人离开该国,分散到哥伦比亚、秘鲁、厄瓜多尔和巴西等邻国,以及美国和欧洲。
美国人、反对派和地区竞争对手都将这些数据视为对该政权失败的无声公投。一场声称代表穷人的革命,怎么会迫使近三分之一的人口背井离乡,而且往往是在极其危险的条件下?支持者则反驳说,外部制裁和美国的禁运严重损害了经济,而经济流失很大程度上源于人们在不公平的全球市场中寻求机会,而非该政权本身的非法性。
2021年,单方面强制性措施对享受人权的不良影响问题特别报告员阿莱娜·杜晗访问了委内瑞拉,并提交了一份报告,证实美国和欧洲的制裁严重加剧了人道主义危机,阻碍了食品、药品和零部件的进口,导致国家收入急剧下降,对穷人和妇女的影响尤为严重。
相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和区域研究中心等国际机构的其他报告证实,崩溃的根源也在于管理不善、腐败、机构薄弱和缺乏货币独立性,而制裁只会加剧这种情况,而不是从头开始引发这种情况。
马杜罗本人倾向于第一种说法,这也不难理解。在他的演讲中,委内瑞拉正遭受与古巴类似的围困,被“经济和金融封锁”所困扰,目的是推翻该政权,以此惩罚其反抗行为。他大量使用“单方面强制性措施”一词,并反复强调制裁并非针对政府,而是针对人民。
这种论调引起了发展中国家广大民众的共鸣,尤其是在将制裁造成的损失和集体损失与从这些制裁造成的混乱中获利的银行和公司的利润进行比较时。
但国际媒体报道——即便是那些对马杜罗并不敌视的媒体——所描绘的加拉加斯日常生活现实,也揭示了一种奇特的共存现象:经济萎靡不振与新精英阶层挥金如土。报道显示,贫困社区居民依靠政府补贴的食品配给度日,而与之仅一箭之遥的却是只接受美元的豪华购物中心。在这种背景下,制裁似乎只是加剧或加剧了本已不平等的局面,而非一切制裁的充分理由。
那么马杜罗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他究竟是民选的恐怖分子和毒贩?还是誓死捍卫国家利益的国际主义革命家?事实上,他并不完全符合这两种描述。他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革命者,曾是一名公交车司机,在历史动荡之际突然掌权。他接手革命时,国家经济正处于崩溃边缘,而他缺乏在崩溃前进行结构改革的远见卓识。他也缺乏在不依赖安全和军事机构的情况下应对危机的必要民主制度。但他确实拥有政治才能。
此时此刻,马杜罗看起来像个悲剧人物;他是一个不能退缩的人,面对的是一个输不起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