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内卷的松弛教育》一书出版后，我从不同渠道收获了许多读者的反馈，反馈的内容几乎惊人地一致。一方面他们说，在阅读了这本书之后，关于孩子教育问题曾有的焦虑情绪大大得到了缓解。另一方面他们又说，要让自己真正做到不鸡娃、不内卷，却是心有余悸。他们承认我不随波逐流的教育理念是正确而又宝贵的，但要让他们自己实践起来，似乎并不那么容易。

我当然理解读者们的这种两难心理。对于他们来说，我在《不内卷的松弛教育》这本书里的所言所行不过就是单纯的理论。即便我已然亲身实践过了，但那仍不代表普遍性，不能替代他们个人的经验。作为理论，他们可以欣赏，若要付诸实践，他们显然还是缺少勇气。事实大抵也从来就是如此，每当面临重要抉择时，人们总是宁愿跟随大多数人的脚步。直到这样的跟随让他们感到力不从心，进而萌生自我怀疑时，他们甚至也绝不肯轻易放弃。

眼下，在父母们那里之所以存在这么一种普遍的教育困境，我以为症结就在于这些父母始终未能分清爱与情的界限。也就是说，他们同孩子之间建立起来的并不是爱的关系，而是基于本能的情之联系。爱与情的本质性区别即体现在前者是理性的关怀，后者是情绪的好恶。如果说爱是利他的，那么情则是利己的。由此说来，父母之于孩子出于情的关照所满足的，往往并不是孩子自身的需求，乃是父母一己之私的好恶而已。

父母毫不怀疑自己对孩子的爱，可殊不知，因为他们从未试图理解和认知自己的孩子，故此这所谓的爱最终只能是个人情绪的焦虑性表达。而随着焦虑情绪的不断加剧，他们的理性判断能力只会一再退后，以至于让恐惧和担忧充满了自己的意识世界。从众性的选择恰恰是恐惧和担忧使然，只有置身在群体当中，他们才会觉得安全。于是乎，他们越是关心孩子，势必越是想要控制孩子。

控制的实质乃是占有，占有决定了父母患得患失的心态。在这种心态下形成的亲子关系只能是紧张而非松弛的。这样的父母难以将孩子视作独立的个体，难以认识到孩子身上所拥有的个性价值。他们有意无意把孩子当成了自身的投影，至于他们自身又是群体中的一员，所以他们针对孩子的教育压根不可能是个性化的。尽管在群体里的内卷可能是痛苦的，但相较于痛苦，他们更怕的是失去安全感。

如此一来，亲子关系便成了控制及依赖的关系。父母在控制孩子，促使孩子依赖他们的同时，自己也在接受着群体的控制且依赖着群体。他们不清楚，爱是存在，不是占有。存在是自由和独立的成长。既然父母是爱孩子的，那么首先就会想到尊重孩子的自由。自由不是无拘无束，不是随心所欲，而是个体自行成长的权利和节奏。要知道，生命本身固有自我保护的天性，此种天性便是孩子的自由，他们亦是通过这一自由过程来确立责任意识的。

一旦父母强行干预了孩子自由的节奏，亦即意味着扰乱甚或取消了孩子独立成长的可能。我深知，父母养育孩子的最终目的应该是使其成为独立的个体，成为身心健康、有自信、有爱的成熟公民。但在陪伴女儿成长的过程当中我发现，我们其实很容易因为特别在意孩子的学习成绩，以致不得不粗暴忽略他们的自由权益。

我们为孩子择校，为孩子报课外班，将他们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孩子时刻处于父母的监管之下，渐渐便丧失掉了为自己负责的能力。另外，我们认为为孩子择校是一种责任担当，这实际却是一种逃避，是责任的转嫁。它暴露的是父母对自己和孩子在信心上的不足。在这种情势下长大的孩子很难对自己的环境和命运产生认同感，自然便难以激发出足够的内在动力，极有可能终生要与自身的无力感为伴。

身为父母，我们当然无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然而从一开始，我们竟是以怀疑和担心的情感对待孩子，那又如何能够将其培养成自信有爱的人呢？幸福同样不是占有，而是一颗自由心灵充满爱和感激的丰富体验。占有的结果无非就是失去，失去正是幸福的反面——沮丧。如今，深陷抑郁症困扰的人越来越多，原因即是占有这一价值观的破产。可见，学习成绩优异根本不是一个孩子未来幸福的保证。

固然，学习成绩优异可以保证成功占有心仪的大学，或者成功占有理想的工作职位。可是，成功绝对不等于幸福。它永无止境的贪婪占有与自由无关，与爱无关，因而实际上是同幸福背道而驰的。谁都懂得“强扭的瓜不甜”这句话，但却很少有谁懂得把它应用在成功这个话题上。试想一下，有多少拼命取得的成功不是强扭的瓜呢？为了成功，人们的付出本就是以幸福为代价的。这样的成功必然是扭曲的成功，若是不将心态扭曲，又怎能获得这样的成功呢？

自始至终，我看重的是女儿的幸福，为此我无需在乎她的成功。事实上，我更在乎她的每一次失败，毕竟失败才更有利于她的成长。面对她的失败，我献上安慰和耐心，这就是爱。而允许她失败，便是给予她自由。相比于分享她成功的喜悦，我更愿意分担她失败的沮丧。因为在这种分担里，我才更能体会到爱的力量，体会到作为父母的意义。她成功时，我祝贺她。她失败时，我鼓励她。对于她，我只有祝福，没有担心。在我看来，爱是祝福，担心却是诅咒。

不管女儿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她都是我欣赏的对象。这欣赏来自我的爱，爱让我毫无条件地信任孩子，信任使我不用担心给予她自由。自由在我们的关系中犹似某种界限，提醒我不能冷落女儿，但也不要过于关注女儿，以防这种关系失却自然的状态。一切事物只要不再自然就会变得虚假。今天的孩子大多是独生子女，由于得到的关注过多，结果严重影响了他们自主发展的能力。随着女儿的长大成人，我愈发认证了这个观点：父母是什么，比父母为孩子做了什么更重要。

必须充分认识到自己的个体价值，认识到孩子的个体价值，我们才有可能不时时拿孩子同他人进行比较，才会避免恨铁不成钢的怨恨心理。唯有如此，我们对于孩子的爱才是真实的，我们对于自己也才是自信的。真实又自信的爱一定是自由和松弛的。我们爱孩子，爱的不是他们的学习成绩，不是他们能为我们带来的荣耀。我们爱的是生命本身，是生命在自由成长中绽放出的美与力量。它教会我们敬畏，赞美和感激。

松弛的教育是爱的教育，内卷的教育则不是。更何况，闲暇是教育的前提。没有松弛，又何来教育？教育在我们这里的空前内卷化表明，我们是错误地将学习成绩当成了教育的目的，而教育的目的是为了让孩子有能力创造美好生活。要能创造美好生活，他们首先需要学会独立生存和思考的本领，但这无疑不是仅仅凭借学习成绩优异就可以做到的。

2025.11.10 北京格尔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