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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将尽

作者:黎荔十二月二十四日,夜已深。窗外城市灯火如星子般散落,却照不透这浓稠的夜色。坐于书桌前,案头日历薄如蝉翼,仅余寥寥

作者:黎荔

十二月二十四日,夜已深。窗外城市灯火如星子般散落,却照不透这浓稠的夜色。坐于书桌前,案头日历薄如蝉翼,仅余寥寥数页——它们轻飘飘地悬在时间之崖边,仿佛一阵微风便足以吹落,坠入那名为“过去”的深渊。

再过几日,我们便将坐在夜的高原上,静待钟声敲响十二下。那声音不可抗拒,如天命般降临,既非宣告胜利,亦非哀悼逝者,只是以金属的冷硬质地,在虚空里刻下又一道年轮。在这岁末寒夜,夜色带着独有的清冽,它高耸,安静,像一块被岁月磨去棱角的黑色方尖碑。面对它,所有总结、致辞、表情包、年度歌单,都成了碎纸机里卷曲的纸条。什么也不能把这夜色弄乱,或让这沉静的高度降低分毫。纵使有人燃起喧天爆竹,有人举杯高呼“新年快乐”,有人匆匆写下洋洋洒洒的文字——这些不过都是粗枝大叶的比喻,是人类在无垠时间面前笨拙的涂鸦,试图用有限之笔描摹无限之形。

我忆起白日里所见:地铁站台,一个女孩蹲在角落,笔记本屏幕的光映亮她疲惫的脸,指尖在键盘上疾速敲打,大约是在赶一份年终报告。她身旁,一位老人拄着拐杖,仰头望着电子屏上滚动的站台信息,眼神里盛满沉静的等待。时间对前者如鞭子,对后者却似缓流。然而当跨年午夜钟声响起,无论贫富、老少、得意或失意,皆被同一道声波轻轻拂过——那一刻,在光阴的流转中,我们完成了某年的成长与衰老,也完成了某年的欢喜与悲哀。然后坐在一年的尽头,试图从这循环中打捞出什么永恒的东西。一年将尽,我们总结、计划、许愿,这些鸡零狗碎,又如何能概括生命的丰富与荒芜?但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

我想起赫拉克利特,他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一切都在流动,都在变化。我们确实不过是生命之河中流动不息的水滴,被无形的水流裹挟着向前,与无数的水滴相遇、碰撞、分离。天体运行周而复始,地球绕日一圈,不过宇宙呼吸间一次微小的吐纳。所谓“辞旧迎新”,若仅止于日历翻页或烟花升空,便真如孩童堆砌沙堡,潮水一来,痕迹全无。然而,人之所以为人,并非因为能丈量时间,而是因为能在时间之流中,锚定某种“静”与“美”。这静,是母亲在厨房熬煮腊八粥时,氤氲的雾气里哼出的走调小曲;这美,是友人寄来手写贺卡上,墨迹微微洇开的祝福——它们不随日历撕去而消逝,反在记忆深处沉淀为琥珀,凝固为微光。

尽管生命如河流奔涌不息,尽管意外如雪片纷至沓来,但我们身上总有些什么,活在时间之外,那么静,那么美,如古寺檐角悬着的铜铃,风过则鸣,风止则寂,却始终在那里,静默地见证着人间岁岁枯荣。所以,我们对跨年的执念,对“新年新开始”的憧憬,或许并非源于对过去的否定,而是源于对永恒的某种模糊直觉。在钟声敲响的间隙里,在一年将尽、一年将始的那个微妙瞬间,我们将触摸到时间结构中的缝隙——在那里,过去与未来交融,变化与永恒同在,而我们,既是被时间冲刷的一粒粒水滴,也是能够观照整个河流的眼睛。

钟声终将敲响。当余音散入寒夜,新日历尚未翻开,旧尘埃亦未落定。此时天地间最澄澈的,恰是那无言的间隙:人站在时间门槛上,既非过去亦非未来,只是纯粹地“在”。这“在”本身,便是对时间最温柔的抵抗,亦是对永恒最谦卑的致敬。一年将尽,万般总结皆显苍白,唯有这沉静的“在”,这纯粹的“在”,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