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算盘
奶奶去世后第三个月的农历月，我去她生前住过的阁楼里，找到了一个用红木做成的算盘。黑红的木框包浆发亮，算珠是牛角做的，摸上去润润的，像是浸过油，就是指腹一碰，总有种说不出的凉意。
太爷爷是民国时期粮行的账房先生，那算盘应该就是他的。奶奶在世的时候总是说，太爷爷走的那天，柜子上的算盘自己噼噼啪啪响了一整夜，珠子全乱了。
我把算盘放在书房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红木框子配旧书桌，倒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搭配。头两天没有动静的时候，我都快忘了它会自己响的事情了，直到第三天晚上。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被一声清脆的响声惊醒了。不是闹钟，也不是窗外的虫鸣，而是珠子相碰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书房里飘出来，像是有人在慢慢地算账。
摸黑拿起了手机，电筒对准了书桌门口的时候，声音就中断了。推门而入，月光正好照在算盘上，所有的珠子都紧紧地贴在框边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
碰触到最右边的下珠的时候，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比白天更严重一些。我打了个哆嗦，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旧的东西放久了会沾上人的气息，特别是跟主人相处了几十多年的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算盘打的越来越勤。有时是早上我刚起床的时候，有时是傍晚我正在做饭的时候，有一次是朋友来家里做客的时候，正说着话呢，突然在书屋里面听到了“嗒”的一声，像是有人弹了一下算盘珠。
朋友笑我说我太念旧了是出了幻觉，但是朋友走了之后我去书房，发现最中间那一档的上珠，莫名其妙地移到了最上面。珠子很重，平时拨动的时候需要花一些力气。
我开始失眠，闭上眼睛就听见噼啪声，脑子里全是算珠滑动的影子。最邪门的是右手，不管写字还是打字，总是会突然发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手指间打转。
小区门口开茶馆的张姨略有所知，我算计着去请她的时候，她摸到木框就皱起了眉头：“这东西气太凝，不是脏东西，而是人气积得太多，散不开。””
她把算盘底面朝我展示了一下，上面有一个很小的“康”字，旁边还有一串模模糊糊的数字。张姨说这是账房先生的规定，算盘上得刻上自己的名字，记着没结清的账。
你太爷爷是不是去世得挺突然的？张姨用艾草叶擦着算珠，绿色的汁水擦过牛角珠，留下淡淡的黄印，算盘在替他记账呢，珠子乱响，是有账没算完。”
我忽然记起奶奶留下的木匣中有一本蓝色封皮的账本。翻到最后一面，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李记粮铺，欠米三石七斗，未结”，日期正好是太爷爷去世的日子。
那天晚上我把账册放在算盘旁边，又找了一张黄纸，一笔一划地抄下了欠款，并在最后写上“今已结清”。刚把黄纸压在账册之下，书房里就传来了急促的噼啪声。
这一次我没有逃避，就站在门口看着。月光之下，算盘上的珠子自己开始移动，上珠下珠交替滑动，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嗒”一声，所有的珠子都回到了正确的位置，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
非常的冷。
走到算盘旁去摸，牛角珠的温度和我的手差不多。张姨说的没错，这不是闹鬼，而是太爷爷的念想附在上面，他记得那笔没有结清的账，也记得自己的本分。
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快就结束。一个星期之后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在算盘上发现有一枚铜钱，乾隆通宝，边角已经磨圆了。这不是我的东西，老房子里也没有见过，难道是太爷爷的“谢礼”？
拿着铜钱去见张姨的时候，她正看着我的右手指着：“你这手最近是不是碰到过死人？”非直系亲属的，沾了阴寒之气，与算盘的阳气相克。”
我突然想起上个星期公司里有位前辈出车祸了，我在帮他整理遗物的时候碰到了他戴了十几年的旧手表。当时觉得表链很冷，没想太多就收进盒子里了。
旧物件都有自己的气场，张姨把铜钱放在算盘中间，你太爷爷的算盘是聚财的，阳气足，那手表是跟着死人走的，阴气重，两个放在一起，气场能不乱吗？” 她教给我一个净化空气的方法，找一个空蛋壳，在上面戳一个小孔，倒出蛋液，装上三分之一的白醋，再撒一些盐，放在阳台上晒三天。醋水干了之后，把蛋壳敲碎埋在花盆里，阴气也就散开了。
我做起来的时候，总觉得算盘在看着我。有一天中午晒蛋壳，阳光正好照在算盘上，算珠的影子在桌子上组成了一个“谢”字，一闪就没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觉。
净化之后，右手的麻木感果然就没有了。算盘也安静了很多，只是偶尔在我记账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声音，仿佛在提醒我某个数字算错了。
有一次我核对工资单的时候，把加班费算少了几个，手指刚碰到键盘，就听到了“嗒”的一声，抬头一看，算盘最右边的下珠动了一下。修改完后，珠子又自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开始翻看太爷爷的账本，里面的字迹工整有力，一笔一划都记得很清楚，在账本的最后还会写上付款人的家境。有一页上写着“王寡妇欠盐钱五百文，其子重病，缓收”，后面画了一个小圈。
张姨说，以前的账房先生都认为算盘有灵，算珠拨得准，人心就正。太爷爷一辈子都守着账本，笔墨都要摆得端端正正，算盘沾的是他的“理”，不是邪气。
上个月我去旧货市场的时候，看到一个老板在卖旧算盘，红木框子裂了缝，算珠掉了两个。老板说这是从凶宅收来的，前主人是会计，算错账亏了公司钱，上吊自杀了。 碰上去的时候，那木头很干，跟太爷爷的算盘不太一样。碰到算珠的时候就感觉很恶心，连忙缩回了手。老板笑我说我胆小，但是我知道这是算盘在“拒人”。
回来后把太爷爷的账本和算盘一起放进玻璃柜里，在柜角放了一小把晒干的艾草。张姨认为艾草可以护气，不让外来的杂气侵入到算盘的灵气中去。
前几天下大雨，电闪雷鸣的时候我又听到了算盘声。这次不是噼啪的算账声，而是轻轻地、一拍一拍地，像是有人在敲着框子打拍子。
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闪电照亮了算盘，牛角珠也发出了温润的光泽。想起奶奶以前说过，太爷爷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算账的时候用手指敲算盘哼小调。
第二天早上，在玻璃柜里发现了干枯的艾草叶子，正好落在算盘的“天”位上。那是太爷爷账本上经常记的位置，代表“良心账”。
现在我每次记账之前都会对着算盘静一静。不是迷信，而是觉得太爷爷在看着，看我有没有算错账、做错人。
上周公司查账时，财务总监提到一笔款项对不上，让我再核对一下。带着账本回到书房，刚把账本放到书桌上，算盘就发出了一阵响声，指到了我遗漏的一笔收入。
改完之后就对着算盘说了声“谢谢”。阳光穿过窗户照进来，算珠的影子落在账本上，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整齐的“正”字。 张姨后来跟我说，老物件的灵，来自人的念。人把心思放在上面，把规矩刻在上面，物件就有了灵魂。不是说算盘可以算鬼神之账，而是可以算清人的心账。
她教我一个辨别旧物的方法：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擦一擦，如果布上没有灰尘但是发暗，那就不要了；如果布擦过后发亮，摸起来有温润的感觉，那就是沾了“善”的好东西。
前几天给玻璃柜里更换艾草的时候，不小心把算盘弄掉了。算珠滚了一地，我蹲在地上捡，发现中间一档上珠背面有个很小的“安”字，是太爷爷的笔迹。
早把他想的刻在了里面。不是想着那还没有了结的账，而是想着要守住本分、守住良心。
现在算盘很少响了，只有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发出轻微的一声响。既像一种提醒，又像一种陪伴。
我把“安”字珠擦得很亮，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以后不管谁到我家，看到这颗珠子，就应该知道，做人做事都要像算盘一样，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半点含糊都不行。
乾隆通宝我用红绳穿起来挂在钥匙上。张姨说这是太爷爷给的“护身符”，不是保我发大财，而是保我算得清账、走正道。
前几天遇到了旧货市场的一个老板，他说那凶宅收来的算盘没有卖出去，放在店里总是出怪事，算账总是出错，最后劈了当柴火烧了。烧的时候噼啪作响，很像在骂人。 没有开口，只是把手中拿着的铜钱拿了出来。有些东西不是迷信，而是源于对老祖宗的敬意，对手中所做之事的敬畏，对心中那把尺子的敬重，对物件中所刻下的规矩的坚守。
晚上回家之后，书房里的算盘又发出了一种轻微且平稳的声音。月光洒在红木框上，照在我的账本上，也照在我的身上，我伏案记账的样子和账本里太爷爷的相片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