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疤,救活了一块崩了的玉,也救活了一个快疯了的匠人。外婆说,那不是疤,是匠人给心开的光。

后院磨床结着霜,少年掌心渗着血,那道崩了的玉口子,是他心口开的光。那年冬天南阳县的风,像蘸了盐水的刀片,刮在脸上生疼。铁山玉雕铺的后院,磨床上的水盆结了一层薄冰。狗剩怀里揣着娘蒸的白面馒头,早已冻得像块石头,他啃了两口,牙床发酸,便缩着脖子凑到磨床前。他那竹签似的手指攥着粗磨头,磨头“滋滋”转着,溅起的水花瞬间在袖口凝成冰碴。周石匠蹲在门槛上,旱烟袋忽明忽暗。他吐出一口浓烟,烟圈撞上结冰的窗棂,晕开一片模糊。“磨珠子,”他嗓音沙哑,烟杆头不轻不重地点在狗剩额头的疤上——那是夏天爬树掏鸟窝留下的,“磨到珠面能照清你这疤的纹理,再想刻刀的事。”
外婆那本蓝布手札第73页,字迹被玉粉染灰:“狗剩,十二岁入铁山铺,日磨珠三百,指腹起茧如老树皮。”手札边角沾的玉粉,和我十五岁蹲在铺门口看到的一样,白茫茫的,落在狗剩肩头像一层薄雪。冬夜的磨床寒如冰块,狗剩的手肿得像发面馒头,指节裂开的口子渗着血丝,每转一下磨头都疼得他直抽冷气。有一夜他困得栽倒在磨床上,磨头“噌”地划过指腹,皮肉翻开,血珠滴在青玉料上,瞬间凝成一朵冰花。周石匠默默掏出一个陶罐,指甲抠开凝固的药膏,抹在伤口上:“玉是凉的,心是热的,可手得比铁还稳。”这话被外婆原样记在手札上,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磨床,上面的珠子泛着光,像沾了血。

开春那天,柳芽刚刚冒头,狗剩举着一颗青玉珠冲出铺子,声音激动得变调:“成了!您看!”珠面光洁,连他额头上疤痕的细微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周石匠捏着珠子对着日头转了三圈,旱烟袋“当当”磕着磨床,转身从工具箱底翻出一把老刻刀。黄杨木的刀把被磨得温润,包浆厚实得像蜜。“雕玉蝉,”他把刀塞进狗剩汗湿的手心,“刀要像长在你手上,稳过你撒尿的准头。”狗剩分到的第一块料是岫玉,碧绿如水头极好的嫩黄瓜。他对着油灯反复端详,精心画下一只展翅的蝉。可真下刀时,他紧张得气息紊乱,手腕一抖,刀尖滑出——“咔嚓”一声,玉料崩出个刺眼的豁口。狗剩低骂一句,攥着刻刀就要往自己腿上扎。刀尖刚刺破裤子,后衣领就被周石匠揪住:“玉崩了知道疼?早干什么去了!刻刀是修玉的,不是让你作践自己的!”

那晚狗剩蹲在灶口前,就着油灯查看伤口。灯光摇曳,映在墙上那只有疤的玉老鼠上——周石匠早年失手的作品,尾巴上的补疤在光影中竟如活物般扭动。狗剩忽然想起“玉是活的”这句话,他摸着腿上的伤,又摸摸玉老鼠的疤,眼泪砸进灶灰里。他好像明白了,匠人的疤不是耻辱,是让光照进心里的那扇窗。清晨外婆掀开门帘,药篮里的瓶罐叮当作响。她看见狗剩裤腿上的血迹,蹲下身,从布包摸出一颗皱巴巴的酸枣塞进他嘴里。“甜不甜得嚼三口,”外婆轻拍他的脸颊,“雕玉不能像饿狗抢食,得有章法。”她在手札上添了句“玉崩是脾气,人崩是废物,心稳刀才稳”。周石匠用油布擦拭崩口的岫玉,松节油的气味弥漫开来:“玉是活的,崩个口子不算啥。人心要是慌了,就比碎玉还不中用。”狗剩含着眼泪,下巴倔强地昂着——外婆后来把这场景画成了草图。外公拿来粗布手套,教他把玉揣进怀里捂热:“玉沾了你的热气,就听话了。”狗剩把岫玉塞进贴身衣裳,凉得他直哆嗦,却始终捂着。那夜我们留宿在铺里,半夜我被“沙沙”声惊醒,扒着门缝看见狗剩在台灯下磨玉,睫毛沾着玉粉,呼吸平稳。天刚蒙蒙亮,狗剩举着雕好的玉蝉跑来。

原先崩裂的豁口,被他巧妙的刻成了蝉翼的天然脉络,阳光穿过,在磨床上投下纤毫毕现的影子。外婆摸着玉蝉,翻看狗剩刚来时手札记录,笑道:“掌纹顺了,玉就活了。”狗剩挠着头,把当年磨坏的第一颗玉珠塞给我,上面的浅痕像是岁月的印记。那晚周石匠炖了五花肉,满屋飘香。他把那把他父亲用来换过水田的老刻刀郑重放在狗剩面前:“现在传给你。”手札上记着,狗剩握刀的手在抖,泪水滴在刀把上。我啃着肉,油花溅在粗布衣上,和狗剩身上的玉粉味混在一起——这是玉雕人特有的,粗糙而温暖的气息。
去年我再回南阳县,狗剩的铺子已扩了门面,“狗剩玉雕”的墨玉牌匾是他亲手雕的。墙上最显眼处挂着那只玉蝉,旁边是周石匠的龙纹籽料残件。他收的徒弟二柱,手上带着和他当年相似的伤疤。二柱第一次雕崩玉料时,狗剩把他领到玉蝉前:“这翅膀上的脉络,原是我崩的口子改的。”他又拿出外婆的手札,“这里记的不是账,是手艺的魂。”二柱盯着蝉翼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师傅,这纹路比真的还活!”狗剩拍拍他的后脑勺:“因为它藏着咱们匠人的慌、急、怕,还有沉下心来的那股劲儿。”外婆的手札被狗剩添了新页,朱砂字迹沉稳:“玉匠三劫:手疼、心崩、魂醒。”下面画了只翼上落雪的玉蝉——那雪仿佛永不融化,封存着所有磨玉岁月的寒与暖。临别时,狗剩送我一枚小玉珠,光洁如他磨成的第一颗。手札末页多了幅画:三代匠人,举着刻刀,磨床前的玉珠串成一线,伸向画外。我揣着手札离开,怀中的玉珠透着凉意,一如当年的冬夜,可手心却泛起狗剩传过来的温度。这手札里,糙的是老茧,暖的是人心,比任何无瑕的美玉更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