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圳这两天降温了。
阴冷的雨夹着风,走在羽绒服包裹的街头,我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湖北老家的冬天。现在的冷是室外的短暂体验,而那时的冷,是24小时如影随形的生存状态。
01
寒冷是有触感的记忆
老家的冷,是湿漉漉的魔法攻击。北风像细针,能穿透最厚的棉袄,扎在骨头上。教室的窗户永远有漏风的缝隙,我们用旧作业本纸塞住,但风总能找到新的入口。
上学路上朝北走,耳朵和手背先是冻得通红,接着发紫,最后肿成馒头——那是冻疮来了。最痛苦的是冻疮发作时的痒,总忍不住去抓,抓破了流脓,那是许多年都不敢回想的记忆。
最想要的礼物是个护耳罩,但直到小学毕业也没拥有过。
教室里,同学们的手都像胡萝卜,写字时铅笔都不听使唤。老师特许我们上课时可以偶尔跺脚取暖,于是教室里总是回荡着杂乱的跺脚声。脚上的冻疮最折磨,白天痒得钻心,晚上一热,又痛又痒。
那时候不懂什么浪漫,只觉得冬天漫长得像永远过不完。
我也不喜欢下雪。大人们总说瑞雪兆丰年,但对我们这些要走路上学的孩子来说,雪意味着更艰难的跋涉。雪化了满地的泥泞,唯一的胶鞋总是湿的,晚上放在灶边烘,第二天早上还是潮的。脚在湿冷的鞋子里泡一天,晚上脱下来时皮肤都是皱的,像在水里泡了很久的老人的手。
02
衣服穿在身上,穷写在脸上
冬天最怕走亲戚。
每个人都要分出"在家穿的"和"出门穿的"。出门的那身行头,是全家人的脸面。
外套下面,可能是姐姐穿小的毛衣,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毛衣里面,是领子破了的秋衣。棉裤是母亲用旧棉花絮的,穿久了膝盖处会凹下去两个坑。
记得有年春节去舅妈家拜年,表妹穿着崭新的羽绒服,粉色的,亮得晃眼。她开心地在院子里转圈,羽绒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下意识地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我始终不敢脱外套,因为里面的毛衣袖口已经脱线,露出一截破旧的秋衣。
那一刻才明白,贫穷是藏不住的,它总会在某个细节处泄露你的底细。
03
取暖是靠忍耐的艺术
家里的取暖工具只有一个炭火盆。
一家人围着火盆伸手,正面烤热了,转身烤背面。炭火不够旺时,要不停地吹,烟熏得眼泪直流。有时候吹得太用力,炭灰飞扬起来,落在每个人的头发上、脸上。
烤久了,手脚会染上一层洗不掉的黑色,指甲缝里都是炭灰。最痛苦的是从火盆边离开的那一刻——温暖是假的,寒冷才是真的。
没有热水器,用热水要一锅一锅地烧。洗澡成了大工程,要先在厨房烧好水,再提到房间。因为麻烦,全家人要轮流洗,通常要耗费大半个下午。洗一次澡像打仗,洗衣服更是折磨,双手在冰冷的水里搓洗,冻得失去知觉,洗完一件衣服要停下来对着手哈半天热气。
04
逃离之后,牵挂还在
所以我毕业后选择来到南方,来到深圳。
这里的冬天短暂,也不太冷,最低温也多在十度上下。我不再需要裹着厚重的棉袄,不再需要围着炭火盆搓手跺脚,不再需要为了一盆热水忙碌半天。
可是,我的父母还留在老家。每年冬天和他们视频,总能看见他们身后那个熟悉的炭火盆,父亲的手上依然有洗不掉的炭黑色,母亲的脸上依然带着被寒风吹出的红血丝。我给他们买了电热毯,他们总说"费电",舍不得开。买了羽绒服,母亲只在出门时穿,回到家立即换回那件穿了许多年的旧棉袄。
我逃离了那个不太体面的冬天,但他们还困在里面。每次给他们寄保暖用品,他们总是既欢喜又埋怨我乱花钱。母亲常说:"你在外面过得好就行,不用管我们。"
冬天让人没有精神,穷也是。
现在的孩子在暖气房里看窗外飘雪,觉得浪漫。
而我记忆里的冬天,是永远烤不干的鞋垫,是洗的发白的秋裤,是洗完头后结冰的发梢,是炭火盆里即将熄灭的那点余温,是视频里父母日渐苍老却依然在寒冷中坚持的脸。
那些关于冬天美好的想象,需要温暖的房间、干燥的衣物和充足的热水作底衬。当一个人把所有精力都用来对抗基本的生存困境时,体面就成了最先被牺牲的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