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7月29日的傍晚仿佛来得格外迟缓。
泗县小湾村西边刚泛起一点霞光,那红色不像是天色,倒像是未干的血。
警卫员从江上青的怀里,摸出一册《论持久战》。子弹在封面撕开的豁口,恰好停在"持久"二字中央,像是一个未完的诘问。
六十里外的薛庄,王韶正被产痛撕扯着。孩子带着父亲的血脉与母亲的倔强,一声不吭地坠落在土炕上。
接生婆的叹息还未落地,门外就响起了沉闷的脚步声。
那位从泗县特委赶来的同志,怀里揣着比死产更致命的消息。他在门槛前踟蹰了许久,直到看见土炕上那个青紫色的小身子,才终于明白什么叫作祸不单行。
这不是一个适合讲爱情故事的年代。但当两股激流在1939年的皖东北骤然交汇,它们撞击出的浪花,却足以让最冰冷的战争史也为之落泪。
江上青本名江世侯,他有一手好字,更有一副铁骨。
1928年12月,他在组织扬州中学学运被捕后,在狱中用药盒背面写短诗激励狱友,那些句子后来被看守搜去当了柴烧,却成为了足可燎原的星星之火。

1938年,他奉张爱萍之命潜入皖东北,在泗县创建特别支部,以专员公署秘书的身份为掩护,将《皖东北日报》变成抗战号角。
他的文章像淬火的匕首,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撕开敌人的伪装。泗县的士绅们怕他,因为他能引经据典地把《论语》讲出抗日道理;日伪军恨他,因为那些散落在乡间的报纸,比子弹更难防。
而王韶,本名王毓贞,怀远龙亢镇王家围楼里飞出的这只凤凰,早在1933年就敢在《皖北时报》登报声明解除封建婚约,轰动乡里。
1936年她考入北师大历史系,在一次参加抗日游行时被捕。狱警搜身时,发现她咬破手指写的血书:"宁为中华死,不做亡国奴"。
1938年,她主动放弃延安抗大进修的机会,选择在泗县军政干校任教员。她说:"我要留在前线,留在淮河两岸的泥地里。"
两个人的交集,是在军政干校的开学典礼上。
那天江上青讲《论持久战》,他将马克思主义原理用《三国》典故拆解,讲到"夷陵之战的胜利,是持久战的胜利"时,台下掌声如雷。
王韶则讲《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她说理透彻,条理清楚,语言生动,使听者入迷。
但她没看见最后一排角落里,江上青在讲稿边缘速写了一行字:"此女可托重任"。
当晚,王韶敲开了江上青的门,她想请教如何将革命理论编成农民夜校的顺口溜。
江上青为她做出了详细地解答,之后两人从传播学谈到《诗经》,从淮河谈到延安。
临别时,江上青递给她一本线装《陆游诗选》:"学诗当学放翁气,干革命也是。"
王韶翻开,看见扉页上他用瘦金体写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她抬头看他,烛光在两人之间摇曳,像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爱情就这样种下了种子。
1938年10月,江上青得知王韶怀孕,托交通员送来了一块缴获的日本军毯,附纸条:"望珍惜身体,革命后代金贵。"
王韶摸着那羊毛,第一次觉得战争这件冰冷的外衣下,竟也藏着如此笨拙而温热的在乎。
1939年7月,国民党安徽省第六专区(皖东北)专员盛子瑾与桂系支持的灵璧县县长许志远矛盾日益尖锐。
王韶挺着大肚子,即将临盆,但是江上青坚持要去调解,他对王韶说:"统一战线是咱们自己的长城,缺一块砖都可能垮。"

然而,当他参加完调解会议,返程途经泗县小湾村时,却突遭许志远和地主武装王仲涛等五六百人伏击。
江上青走在队伍最前面,高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却不幸身中数弹,壮烈牺牲。
特委的同志得知消息后,立刻赶到薛庄,却正好遇上王韶难产,孩子生下来就失去了呼吸。他不忍将江上青牺牲的噩耗告诉王韶,只好默默离去。
王韶抱着孩子,在炕上坐了两天两夜,水米未进。第三日清晨,她将孩子埋在村后淮堤下,墓碑是一块未刻字的青砖。
此后,王韶不顾刚刚生产完的虚弱身体,坚持工作,但江上青久久没有音讯却令她寝食难安。
一个月后,领导看她身体有所恢复,这才把噩耗告诉她。
接连遭遇丧子和丧偶的打击,王韶陷入了极大的悲伤之中。她在日记里写道:"儿啊,你先走一步,去告诉你爸,你妈随后就到——带着胜利的消息!"
为了继承江上青烈士的遗志,王韶主动拒绝首长将她调往后方留守处的命令,请缨要求前往党委警卫队工作。
在王仲涛武装被新四军歼灭后,她独自前往小湾村,在江上青牺牲地埋下了那本《陆游诗选》。
1940年起,王韶历任苏皖区党委宣传干事、淮北中学教导主任。在淮北中学,她创立"江上青文艺社",将江上青未发表的稿件刻印成活页文选。
她力主开设"抗战地理"课,用沙盘教学生们标记日军据点。每晚在油灯下刻印讲义,手指磨出血泡,用绷带缠了继续刻。
学生们说,王老师的手指像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她不以为然:"革命者本来就是蜡烛,不过咱们是成捆的蜡烛,能烧出一个新世界。"
1944年4月,日军12架飞机轰炸苏皖边区党委驻地。
警报响起时,王韶正在教室讲课。她本已冲出,却发现三名学生躲在课桌下发抖。
当她返身救出最后一个孩子时,炸弹在窗外爆炸。她的后脑被弹片击中,不幸牺牲。
抗日胜利后,江上青遗骸迁葬泗洪烈士陵园,张爱萍亲自题写墓碑。

王韶则安葬于半城雪枫墓园,碑刻"淮北中学教导主任王韶之墓"。
如今,泗洪与半城的柏树都已亭亭如盖,当民族解放的曙光照亮皖东北的芦苇荡,那些埋在土里的诗句,都在诉说着同一个答案——最好的纪念,是活下去,战斗下去,直到胜利那天,在另一个世界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