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建军把最后一箱刚从批发市场拉回来的水果搬到自家水果店角落时，汗水已经浸透了他那件印着“诚信经营”字样的灰色T恤，黏糊糊地贴在后背，像是一层永远揭不掉的薄膜。

他直起腰，用胳膊肘擦了擦额头上不断往下淌的汗珠，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街对面那栋刷着米白色外墙的高档小区，那里的每一扇窗户在夕阳下都泛着暖黄色的光，像一个个精致的珠宝盒，而其中一套属于他和妻子李红梅，更准确地说，是属于他们的儿子张浩宇——那是他们掏空了前半生所有积蓄，又背上三十年房贷才买下的学区房，只为了让张浩宇能顺利进入全市最好的实验小学。

“老张，赶紧过来吃口饭，菜都快凉了。”李红梅端着一个装满炒青菜的搪瓷碗从里屋走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那是中午给张浩宇包饺子剩下的，儿子说学校食堂的饭不好吃，她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给孩子准备午餐便当，晚上还要变着花样做晚餐，生怕孩子营养跟不上。

张建军应了一声，走到店里那张掉了漆的折叠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却没什么胃口，脑子里还在盘算着这个月的房贷和张浩宇下个月的补课费，水果的利润越来越薄，竞争却越来越激烈，隔壁刚开了一家连锁水果店，装修精致，还能线上配送，他的老主顾已经被抢走了不少。

“你说咱们这辈子图个啥？”张建军放下筷子，看着李红梅忙碌的背影，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年轻的时候在工地搬砖，后来开这个破水果店，起早贪黑的，就为了那套房子，为了孩子能有个好前程，可我怎么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呢？”

李红梅端着一碗米饭走过来，放在张建军面前，叹了口气说：“你别想那么多，现在哪个家长不是这样？你看楼上的王姐，为了让她女儿上重点中学，不光买了学区房，还报了四个补习班，周末比平时还忙，咱们这算好的了，至少浩宇学习还挺自觉，上次月考不还考了班级第十嘛。”

提到张浩宇，张建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掏出手机，翻出儿子上次考试的成绩单照片，看了又看，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通往未来的通行证，“是啊，浩宇这孩子懂事，就是有时候太沉默了，放学回家就躲在房间里写作业，也不怎么跟我们说话，你说他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李红梅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说：“男孩子嘛，心思重，再说了，他现在正是学习的关键时期，压力大很正常，等他考上好初中、好高中，以后上了大学，咱们就不用这么累了，到时候咱们就把这个水果店盘出去，回老家种种菜，享享清福。”

张建军点了点头，把碗里的米饭扒拉干净，又站起身走向水果摊，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想清闲的时候，明天一早还要去进货，浩宇的补课费还在等着他去赚，他的脚步沉重却又坚定，像是在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不断前进，却没发现，那个目标的方向，早已悄悄偏离。

02

张浩宇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数学练习册，台灯的光线刚好照亮书页上密密麻麻的题目，他握着笔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目光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他今天已经做了三个小时的作业，还完成了英语补习班老师布置的两套试卷，眼皮沉重得像是挂了铅，可他不敢睡觉，因为明天早上还要早起背语文课文，周末还要去上奥数班和作文班，妈妈说，只有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才能超过班里的其他同学，才能考上最好的初中。

“浩宇，还没写完吗？”李红梅轻轻推开房门，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放在书桌一角，“别太累了，喝杯牛奶休息一会儿，不然明天上课该没精神了。”

张浩宇转过头，看着妈妈脸上带着关切却又隐含焦虑的表情，点了点头，拿起牛奶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驱散他心里的疲惫，“妈，我还有两道数学题没做出来，有点难。”

李红梅凑过去看了看练习册上的题目，皱了皱眉说：“怎么这么难？是不是老师上课没讲懂？不行的话明天我再给你报个数学一对一的补习班，一对一效果好，就是贵点，不过没关系，只要你能学好，多少钱妈都愿意花。”

张浩宇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说自己不是没听懂，只是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就算说了，妈妈也不会理解，只会觉得他是在找借口，在偷懒，就像上次他说想周末去公园玩，妈妈立刻就说“玩有什么用？能提高成绩吗？”，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提过类似的要求。

“不用了妈，我再想想，应该能做出来。”张浩宇低下头，重新握紧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题目上，可脑子里却不断浮现出班里同学在体育课上奔跑打闹的场景，浮现出小时候爸爸带他去游乐园坐过山车的快乐时光，那些画面像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却被厚厚的乌云遮住，再也看不见了。

李红梅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张浩宇开始动笔，才放心地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叮嘱道：“别熬太晚了，明天还要早起，学习固然重要，身体也不能垮了，知道吗？”

张浩宇“嗯”了一声，没有回头，直到房门被轻轻关上，他才停下笔，趴在书桌上，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地落在练习册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无论怎么努力，都飞不出这由试卷、补习班和父母期望编织而成的牢笼。

凌晨一点，张浩宇终于写完了所有作业，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床边，连衣服都没脱就躺了下去，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各种公式、单词和课文，还有妈妈期待的眼神、爸爸疲惫的背影，这些东西像一根根绳子，紧紧地缠绕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03

周一早上七点，张建军已经把水果摊摆好了，新鲜的苹果、香蕉、橙子整齐地码放在货架上，还特意在旁边放了一个“新鲜直达，优惠促销”的牌子，希望能多吸引几个顾客。

他看了看手机，离浩宇上学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便拿出手机给李红梅发了条微信，问浩宇起床了没有，早餐吃了吗，没过多久，李红梅回复说浩宇已经起来了，正在吃早餐，让他放心，好好看店。

张建军放下手机，刚想整理一下摊位上的水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小区走出来，是浩宇，他背着沉重的书包，低着头，脚步缓慢，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蹦蹦跳跳，脸上也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笑容，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默和疲惫。

“浩宇，等一下！”张建军喊了一声，从摊位后面走出来，朝着浩宇的方向跑去，手里还拿着一个刚削好的苹果，“早上怎么不跟爸爸说一声再走？给，拿着苹果，路上吃，补充点营养。”

张浩宇抬起头，看到爸爸满头大汗的样子，眼眶微微泛红，他接过苹果，小声说：“爸，我要迟到了，先走了。”

“哎，好，路上注意安全，上课认真听讲，有什么事给爸爸打电话。”张建军看着浩宇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回到水果摊，心里却莫名地有些难受，他总觉得儿子最近越来越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当是学习压力太大，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上午的生意还算不错，来了几个老主顾，买了不少水果，张建军忙得不亦乐乎，渐渐把心里的那点不安抛到了脑后，他一边给顾客称水果，一边盘算着这个月的收入，要是能多赚点，就能给浩宇报那个更有名的奥数班了，听说那个班的老师特别厉害，好多学生在他那里补习后，成绩都提高了不少。

中午的时候，李红梅打来电话，说她下午要去给浩宇开家长会，让张建军看店的时候多留意点，别让小偷把水果偷走了，张建军笑着说放心吧，他在这里看着，不会有事的，还让李红梅在家长会上多跟老师沟通沟通，了解一下浩宇在学校的情况。

挂了电话，张建军拿出早上剩下的馒头，就着一瓶矿泉水吃了起来，这就是他的午餐，简单又节省，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好好吃一顿午饭了，每天都在水果摊前忙碌，要么就是啃馒头，要么就是吃泡面，只为了能多攒点钱，给浩宇更好的教育资源。

他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有的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开着豪华的汽车，有的像他一样，穿着朴素的衣服，为了生活奔波忙碌，他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浩宇摆脱这样的生活，让他成为那些穿着光鲜亮丽、开着豪华汽车的人，不用像他一样辛苦。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所谓的“为了孩子好”，正在一点点吞噬着浩宇的快乐，正在把他的儿子推向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深渊。

04

李红梅坐在张浩宇班级的教室里，身边坐着其他同学的家长，大家都在小声地讨论着孩子的学习成绩，有的在炫耀自己孩子考了多少分，报了多少个补习班，有的则在焦虑地询问哪个补习班效果好，哪个老师教得好。

班主任王老师走进教室，手里拿着一叠成绩单，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她清了清嗓子说：“各位家长，今天把大家叫来，主要是想跟大家沟通一下孩子们最近的学习情况和表现，首先，我先公布一下上次月考的成绩排名，总体来说，咱们班的成绩还算不错，但也有个别同学的成绩出现了明显的下滑，需要引起家长的重视。”

李红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紧紧地盯着王老师手里的成绩单，生怕听到张浩宇的名字，她知道浩宇上次月考考了班级第十，不算差，但也不算顶尖，她希望浩宇能保持住，最好能再往前冲一冲。

“班级第十名，张浩宇，总分785分，比上次下降了两名，主要是数学和语文成绩有所下滑，尤其是数学，比上次少了15分。”王老师念到张浩宇的名字时，特意停顿了一下，看向李红梅的方向。

李红梅的脸一下子红了，心里又着急又生气，她没想到浩宇的成绩居然下降了，还下降了两名，她觉得肯定是浩宇最近学习不够努力，或者是补习班没好好上，不然成绩怎么会下滑呢？

家长会结束后，李红梅特意留了下来，找到王老师，急切地问：“王老师，浩宇最近在学校表现怎么样啊？是不是上课不认真听讲，或者跟同学打闹影响学习了？他的成绩怎么会下降呢？”

王老师看着李红梅焦虑的样子，叹了口气说：“李女士，您先别着急，浩宇在学校表现一直很乖，上课也很认真听讲，从不跟同学打闹，就是……就是最近看起来状态不太好，总是无精打采的，上课的时候经常走神，有时候还会偷偷地哭，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我觉得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您平时在家的时候，多跟孩子沟通沟通，别给孩子太大的压力，成绩固然重要，但孩子的身心健康更重要。”

李红梅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浩宇会偷偷哭，在她眼里，浩宇一直是个懂事、坚强的孩子，就算学习压力大，也只会自己默默承受，不会轻易表现出来，她更不觉得自己给了浩宇太大的压力，她只是想让浩宇变得更优秀，以后能有个好前程，这难道有错吗？

“王老师，您是不是看错了？浩宇在家挺好的啊，就是有时候写作业写到很晚，可能是有点累，但也不至于偷偷哭啊，是不是跟同学闹矛盾了？”李红梅不愿意相信王老师的话，她觉得肯定是有其他原因。

王老师摇了摇头说：“我问过他的同桌，说他最近很少跟同学说话，总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发呆，也不参加课间活动，我觉得您还是好好跟孩子聊聊，了解一下他的真实想法，别光顾着关注孩子的成绩，忽略了孩子的心理感受。”

李红梅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是有些不以为然，她觉得王老师可能是太敏感了，小孩子嘛，偶尔情绪不好很正常，等过段时间就好了，她现在最关心的还是浩宇的成绩，她决定晚上回家就给浩宇谈谈，让他以后更加努力学习，把成绩提上去。

05

晚上，张浩宇放学回家，刚走进家门，就看到李红梅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桌子上放着他的成绩单，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妈妈肯定知道了他成绩下降的事情，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浩宇，过来。”李红梅的声音很冷，没有了平时的温柔。

张浩宇低着头，慢慢走到李红梅面前，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跟妈妈说，这次成绩为什么会下降？是不是上课没认真听讲？还是补习班没好好学？”李红梅盯着张浩宇，语气里带着质问。

张浩宇攥紧了衣角，小声说：“不是的妈，我上课认真听讲了，补习班也好好学了，就是……就是最近有点累，做题的时候没发挥好。”

“累？你有什么可累的？”李红梅提高了音量，“我和你爸每天起早贪黑地赚钱，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最好的学校、报最好的补习班，你就只需要好好学习，这还累？那些比你成绩好的同学，哪个不是比你更努力？你看看人家王浩，每天学到凌晨两点，周末报了五个补习班，人家怎么不说累？”

张浩宇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想解释，想告诉妈妈他真的很累，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没有一点休息和娱乐的时间，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可他不敢说，他怕妈妈会更生气，怕妈妈会失望。

“妈，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会更努力的，我会把成绩提上去的。”张浩宇强忍着眼泪，小声说。

李红梅看着儿子委屈的样子，心里的火气稍微消了一点，但还是严肃地说：“知道错了就好，以后每天晚上多做一套试卷，周末的奥数班和作文班之外，我再给你报个数学一对一的补习班，一定要把成绩提上去，不能再下降了，不然怎么考上重点初中？”

张浩宇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妈妈，“妈，我周末已经没有时间了，奥数班和作文班已经排满了，再报一对一的补习班，我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

“休息？你现在需要的是学习，不是休息！”李红梅不容置疑地说，“等你考上重点初中、重点高中，考上好大学，有的是时间休息，现在必须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没有商量的余地！”

张浩宇看着妈妈坚定的眼神，知道自己再怎么反抗也没用，他低下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却没有引起李红梅的注意，她已经起身走向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心里还在盘算着明天就去给浩宇报那个数学一对一的补习班。

张建军晚上回到家，看到张浩宇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李红梅在厨房忙碌，便走过去问：“怎么了？浩宇怎么不出来吃饭？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李红梅把白天家长会的事情跟张建军说了一遍，还说已经决定给浩宇报数学一对一的补习班，张建军听了，皱了皱眉说：“是不是给孩子报太多补习班了？孩子会不会太累了？”

“累什么累？现在哪个孩子不是这样？”李红梅瞪了张建军一眼，“你就知道心疼孩子，你不想想，现在不努力，以后怎么办？难道让他跟你一样，一辈子守着这个破水果店，辛苦一辈子吗？我这都是为了他好！”

张建军被李红梅说得哑口无言，他知道李红梅说的是实话，他不想让浩宇像他一样辛苦，所以他也默认了李红梅的决定，只是心里那份不安，又加重了几分，他走到浩宇的房门口，想敲门跟孩子聊聊，可犹豫了半天，还是转身走开了，他觉得，等浩宇以后考上好学校，就会明白他们的苦心了。

06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浩宇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每天除了学校的课程，还要应付各种补习班和堆积如山的作业，他像是一个被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不停地运转，没有一丝停歇的时间。

他的话越来越少，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迷茫，有时候坐在书桌前，会突然发起呆来，半天都不动一下，李红梅看在眼里，却只当是孩子学习太累了，没有太在意，只是偶尔会给浩宇炖点鸡汤，让他补补身体。

周末的早上，天还没亮，李红梅就把张浩宇叫了起来，让他赶紧洗漱吃饭，然后去上奥数班，张浩宇闭着眼睛，坐在餐桌前，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一点胃口都没有。

“浩宇，多吃点，上午奥数班要上三个小时，消耗大，别到时候饿肚子。”李红梅把一个鸡腿夹到他碗里，语气里满是不容拒绝的催促。

张浩宇机械地嚼着鸡腿，味同嚼蜡，油腻的感觉从喉咙一直堵到胸口，让他一阵反胃。

他放下筷子，小声说：“妈，我吃不下了。”

“吃不下也得吃！”李红梅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等会儿上奥数班要消耗多少脑子，饿坏了怎么办？你这孩子就是不懂事，一点都不知道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张浩宇没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指抠着桌布上的纹路，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又被拉紧了几分。

奥数班的课堂上，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解着复杂的解题思路，黑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例题。

张浩宇坐在教室后排，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黑板，可老师的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脑袋也开始昏昏沉沉，不知不觉间，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