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发资讯网

大伯打听到我家年夜饭地址后,除夕夜带着30口人浩浩荡荡来蹭饭,结果在饭店门口集体石化

我爸默默当了家里20年的“提款机”,年夜饭的账单从刚开始的4千慢慢滚到了1万5。那年我们终于狠下心,躲到千里之外的海边小

我爸默默当了家里20年的“提款机”,年夜饭的账单从刚开始的4千慢慢滚到了1万5。

那年我们终于狠下心,躲到千里之外的海边小城吃团圆饭。

菜刚上桌,包间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大伯穿着那件刺眼的暗红色唐装,身后黑压压地跟着30来口人,把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建平,可算找着你们了!”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贯的理所当然,“大过年的,一家人哪能分开吃!”

我妈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我爸缓缓站起身。

他面对着一屋子熟悉的亲戚,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

就是那句话,让那浩浩荡荡的30口人,在飘着海鲜香味的饭店门口,集体石化。

01

我叫陆心妍,今年二十八岁。

父母在电话里声音压得很低:“就我们三口,去‘春熙小馆’吃个便饭,别声张,尤其别告诉你大伯那边。”

我太懂这话里的意思了。

陆家是个挺有意思的家族,有意思到每年除夕都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战争。

我父亲陆建平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大哥陆建业,下面有个妹妹陆建芳。

爷爷七年前去世后,大伯就以长子自居,理所当然地成了“家族代表”。

这个“代表”最大的特权,就是决定每年年夜饭谁出钱。

过去七年,年夜饭都在大伯选的地方吃。

第一年是他家附近的酒楼,十四个人,吃了四千二百元,我爸付的钱。

第二年换了家更贵的,二十一个人,六千三百元,还是我爸付。

第三年大伯说“要吃点新鲜的”,选了家海鲜酒楼,二十六个人,九千五百元。

那天我妈在卫生间偷偷抹眼泪,被我看见了。

第四年,我大学刚毕业,找到工作领了第一份年终奖。

饭桌上,大伯端着酒杯,红光满面:“咱们陆家就该这样团结,明年还得聚,地方我早看好了,城西新开的‘锦绣轩’,气派。”

他拍了拍我爸的肩膀:“建平啊,你是弟弟里最有出息的,这传统可不能断。”

那天晚上,我爸在阳台抽了半包烟。

我妈低声说:“要不……明年就说我们出差?”

“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我爸的声音很疲倦。

第五年,也就是四年前,人数涨到了二十八。

账单一万一千元。

大伯的小孙子打碎了一个酒杯,经理过来协商赔偿,大伯眼睛一瞪:“这算什么,我弟弟有的是钱。”

说着朝我爸努努嘴。

那天之后,我妈高血压犯了,住了四天院。

第六年,也就是去年,人数达到了三十。

账单一万四千六百元。

堂哥新交的女朋友一家五口也被带来了,说是“提前认认亲戚”。

所以今年,我们决定“消失”。

“春熙小馆”是家小众私房菜馆,位置僻静,需要提前预订且不接待临时加客。

我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订到一个小包间,只够坐四五个人。

父母松了口气,仿佛做贼成功。

腊月二十九晚上,我妈正在检查明天要穿的新衣,电话响了。

是大伯母。

“建平家的啊,明天年夜饭定哪儿啦?”

声音热络得过分:“咱们一年就聚这么一次,可得好好热闹热闹。”

我妈握着电话的手指节发白,声音却尽量平稳:“今年我们就不聚了吧,心妍公司加班,我们简单吃点就……”

“那怎么行。”

大伯母嗓门提高:“老爷子在世时最看重的就是团圆,你们不聚,外人知道了像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陆家散了。”

“真的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是不是订的地方小,没事,咱们挤挤热闹,快说在哪儿,建业刚才还念叨呢,说今年一定得好好敬建平几杯,感谢他这些年为家族的付出。”

我妈捂住话筒,看向我爸。

我爸闭着眼,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还没定呢。”

我妈说。

“没定就好。”

大伯母立刻接话:“建业已经订好了,‘金樽酒楼’最大的包间,能坐四桌,明天下午五点,直接过来啊,一家人,不见不散。”

电话挂了。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

半晌,我爸站起来:“我去打个电话给春熙小馆,取消预订。”

“爸。”

我拦住他:“我们凭什么年年这样,大伯家不是没钱,堂哥开的那辆车就五十多万,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们……”

“就凭我是他弟弟。”

我爸打断我,声音干涩:“就凭你爷爷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建平,你大哥不容易,你多担待’。”

“爷爷说的是感情上担待,不是当提款机。”

“有区别吗?”

我爸看着我,眼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心妍,你还小,有些事不是算账能算清的,一家人,算太清,就散了。”

“可他们把我们当一家人了吗?”

我的声音在发抖:“去年堂姐结婚,我们包了八千红包,我去年生日,大伯家连个微信都没发,这叫一家人?”

我妈拉我坐下,手冰凉:“算了,心妍,就一年一顿饭,忍忍就过去了,大过年的,别吵。”

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听见父母卧室里还有低语声。

“银行卡里还有一万五,明天取出来带上。”

我爸说。

“取一万八吧,万一……”

我妈说。

“嗯。”

沉默了很久。

“明年……明年咱们早点说去旅游。”

我妈轻声说。

“好。”

我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

胸口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喘不过气。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我们一家三口到了“金樽酒楼”。

大堂金碧辉煌,服务员领我们上三楼。

推开“富贵吉祥”包间的门,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人。

大伯陆建业坐在主位,穿着崭新的暗红色唐装,正端着茶杯和旁边的人说笑。

看见我们,他招招手:“建平来啦,坐坐坐,就等你们了。”

堂哥陆明远刷着手机,头也没抬。

堂姐陆雅婷正在给她四岁的女儿喂零食。

几个远房亲戚冲我们点点头,又继续聊天。

“今年这地方不错吧?”

大伯母走过来,亲热地拉住我妈的手:“建业特意订的,说是去年建平破费了,今年得找个更好的地方,才对得起建平的心意。”

我妈笑得勉强:“破费什么,都是一家人。”

“就是。”

大伯母声音响亮:“所以今年咱们更要热闹,我把你侄女婿的爸妈、还有你表姨一家都叫来了,人多才喜庆。”

我数了数,包间里已经摆了四张桌子。

每桌标准十二人座,但有些位置已经挤着放了加座。

五点钟,人陆陆续续到齐。

三十二口人。

服务员开始上菜。

龙虾、鲍鱼、海参、燕窝……一道道硬菜摆上来。

大伯举杯:“来,为我们陆家的团圆干杯,特别要感谢建平,这些年,他是我们陆家的顶梁柱。”

所有人都举杯看向我爸。

我爸站起来,酒杯举得很低:“大哥言重了,应该的。”

“怎么能是应该的?”

大伯放下酒杯,叹了口气:“其实我这大哥没本事,退休金就那么点,好在弟弟争气,开了那么大的五金店,生意红火,咱们陆家能有今天,全靠建平。”

几个亲戚附和着点头。

我攥紧了筷子。

我爸的五金店去年勉强保本,仓库里压了一堆货,他头发白了一半。

“对了建平。”

大伯夹了块龙虾肉:“明远年后想换辆车,看中了那款新出的越野车,首付还差十万,你看……”

我爸夹菜的手顿了顿:“店里最近资金有点紧,我……”

“不急不急。”

大伯摆摆手:“年后再说,先吃饭。”

堂哥这时才抬起头:“二叔,就周转一下,四个月准还你。”

四个月,去年借的八万,现在还没还。

“我看看,想想办法。”

我爸说。

“就知道二叔最靠谱。”

堂哥笑了,继续低头玩手机。

饭吃到一半,大伯的小孙子满场跑,撞翻了一个服务员手里的热汤。

汤洒了一半在地上,孩子的尖叫和妇人的惊呼混成一片。

“怎么走路的。”

大伯母瞪向服务员。

经理匆匆赶来道歉,表示会重新做一份汤。

“重新做就完了?”

大伯板着脸:“我孙子要是烫着了你们负得起责吗,这桌菜打八折。”

“先生,这……”

“怎么,我弟弟一年在你们这消费多少,这点面子不给?”

经理看向我爸。

我爸张了张嘴,最后说:“孩子没事就好,打折……就算了吧。”

“建平你就是太老实。”

大伯摇头:“行行行,听你的。”

一顿饭吃了三个半小时。

孩子们在包间里尖叫追跑,大人们大声劝酒,几个亲戚拉着我爸说家里困难想借钱。

我妈一直笑着,笑容僵在脸上。

最后,服务员拿着账单走过来。

一万五千八百元。

大伯接过账单看了一眼,自然地递给我爸:“建平,你看看。”

我爸掏出钱包。

我看见他手指在微微发抖。

“爸。”

我低声说:“我来吧,我年终奖发了。”

“不用。”

他抽出银行卡。

刷卡,签字。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酸。

走的时候,大伯拍着我爸的肩膀:“明年还在这儿,我提前订。”

酒楼外寒风刺骨。

我们一家三口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其实菜还不错。”

我妈说。

“嗯。”

我爸应了一声。

我抬头看天,城市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霓虹灯的光污染。

上车前,我爸回头看了眼酒楼招牌。

那一眼很深,很深。

“明年……”

他喃喃道。

出租车启动了。

车窗上凝结着雾气,我把手指按上去,画了个小小的叉。

年夜饭后,我爸生了一场病。

说是感冒,但我知道不是。

他躺在床上,眼神空荡荡地看着天花板。

我妈每天熬粥,一勺一勺喂他,像照顾孩子。

正月初六,大伯打来电话:“建平啊,病好点没,明远那十万什么时候方便?”

我爸对着电话咳嗽了几声:“大哥,店里真紧张,过三个月行吗?”

“三个月……也行吧,那等你好了再说。”

挂了电话,我爸闭眼躺了很久。

我在客厅收拾东西,听见卧室里我妈小声说:“要不把仓库那批货折价处理了,虽然亏点,但能周转。”

“那批货压了五十多万,现在折价,得亏十几万。”

我爸的声音很轻。

“总比……”

“我再想想。”

我想做点什么。

我工作四年,在一家设计公司做平面,攒了十二万块钱。

年初八晚上,我把卡放在爸妈面前:“先拿去用。”

我爸把卡推回来:“你的钱自己留着,嫁妆也好,买房首付也好,别动。”

“可你们……”

“还没到那一步。”

他坐起来,脸色还是苍白,但眼神有了点光:“心妍,爸想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

“我想把店盘出去。”

我和我妈都愣住了。

那家五金店开了十八年,从一个小门面做到现在两层楼的店铺。

它承载了我家所有的积蓄,也承载了我爸半辈子的心血。

“盘出去……然后呢?”

我妈声音发颤。

“然后做点小的。”

我爸说:“或者找个工作,我五十四了,干不动了。”

“可那是你的……”

“店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爸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想明白了,这些年,我撑着这个店,撑着这个‘陆家顶梁柱’的名声,到底撑给谁看?”

他看向窗外:“你爷爷那句话,我背了太多年,现在我不想背了。”

我心里一阵酸涩,又一阵释然。

“我支持。”

我说。

“我也支持。”

我妈握住我爸的手。

决定做得很快。

正月十五没过,我爸就开始联系转让。

但行情不好,问的人多,诚心要的少。

价格压得很低,我爸舍不得,谈判陷入僵局。

这期间,大伯又打了四次电话问钱的事。

我爸每次都说“再等等”,语气一次比一次淡。

二月底的一天,堂哥陆明远直接来店里了。

我正好周末去帮忙清点库存,看见他开着一辆崭新的越野车停在店门口,正是他之前说要买的那款。

他晃着钥匙走进来:“二叔,忙着呢?”

我爸从账本里抬头,看着他,又看了看门外的新车。

“车买了?”

我爸问。

“啊,贷款买的。”

堂哥说得轻松:“所以那十万二叔你得更快点了,我月供压力大。”

我忍不住说:“堂哥,我爸的店要转让了,我们现在真没钱。”

“转让?”

堂哥挑眉:“生意不是挺好的吗,转让干嘛?”

“累了,不想干了。”

我爸说。

“那转让费不少吧,正好啊,拿了转让费先借我十万,反正二叔你暂时也不急用钱……”

“明远。”

我爸打断他,声音很平静:“那十万,我借不了。”

堂哥愣了一下:“二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我爸放下账本:“我没钱借你,不仅这次借不了,以后也借不了,你爸那儿,我也会去说清楚。”

“二叔,就十万,对你来说不是小意思吗,去年年夜饭你就掏了一万五……”

“那是去年。”

我爸站起来:“明远,你三十二岁了,有工作,有家庭,有新车,我五十四了,店要没了,积蓄也差不多了,以后,咱们各过各的吧。”

堂哥脸色变了:“二叔,你这话说得可就生分了,咱们是一家人,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

“互相?”

我爸重复这个词,笑了:“行,那这些年我帮了你们不少,现在轮到你们帮我了,我这店转让还差二十万周转,你要不先借我点?”

堂哥噎住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我……我刚买了车,哪有钱……”

“那就别谈借钱了。”

我爸说:“回去吧,我这儿还忙。”

堂哥站了几秒,转身走了。

出门时把玻璃门甩得哐当响。

我走到我爸身边:“爸,你刚才太帅了。”

我爸没说话,只是看着门外远去的车尾灯,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大伯的电话轰炸来了。

我爸没接。

电话响了十几次,最后是我妈接了,开了免提。

“建平呢,让他接电话。”

大伯的声音怒气冲冲。

“建平睡了。”

我妈说。

“睡什么睡,明远回来说了,建平要跟我们断绝关系,什么意思,我这些年亏待他了,老爷子走了,我这个大哥说不动他了是吧?”

“大哥,建平没说要断绝关系……”

“那为什么不借钱,为什么不接电话,当年老爷子走的时候,他怎么承诺的,现在翅膀硬了,不要这个家了?”

我妈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哥,建平累了,真的累了。”

“谁不累,我当大哥不累,你们要是这样,以后别怪我这个当大哥的不讲情面。”

电话挂了。

我妈坐在沙发上,肩膀耷拉着。

我从房间出来,给她倒了杯水。

“你爸在阳台。”

她说。

我走过去,看见我爸在抽烟,他已经戒烟六年了。

夜色里,烟头的红光一明一灭。

“爸。”

“嗯。”

“后悔吗?”

他沉默了很久:“后悔没早点这样。”

三月初,店里终于有人愿意接手。

价格比预期低十万,但买家愿意一次性付清。

我爸犹豫了三天,签了合同。

签完字那天,他请我和我妈去吃了顿火锅。

热气腾腾的锅底沸腾着,他涮了片羊肉,突然说:“今年年夜饭,咱们去外地吃。”

我和我妈对视一眼。

“去哪儿?”

我问。

“哪儿都行,云南,海南,或者找个冷门小城。”

他说:“就咱们三口,好好过个年。”

“那大伯那边……”

“不通知。”

我爸说得很坚决:“手机一关,谁也别找。”

计划悄悄进行。

我们甚至没在家庭群里说话,那个群里,平时只有大伯家发各种拼多多砍价链接和养生文章,我家发什么他们从不回应。

四月初,店里的交接完成。

我爸把员工遣散费结清,剩下的钱存了定期。

他说要休息半年,什么都不想。

日子似乎平静下来。

大伯家没再打电话,家庭群也安静了。

我一度以为,他们终于明白了界限。

但我太天真了。

五月底的一天,我妈接到一个远房表姑的电话,闲聊中对方说漏了嘴:“建业前几天还问我呢,说你们家今年是不是要出去旅游过年。”

我妈心里一紧:“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啊,不过建业好像挺在意的,说年夜饭是一家人最重要的聚会,可不能散。”

挂了电话,我妈坐立不安。

“他们是不是在打听?”

她问我爸。

“打听就打听吧。”

我爸在看旅游攻略:“中国这么大,他们还能找到我们?”

“万一……”

“没有万一。”

我爸说:“今年,咱们必须为自己活一次。”

话虽如此,我们还是做了防备。

预订酒店和餐厅都用我的名字和手机号,没在朋友圈发任何动态。

年夜饭地点选在千里之外的一个滨海小城,订了家评价不错的观海餐厅,小包间,只接受提前三天确认。

确认电话是腊月二十六打的。

餐厅经理说:“陆小姐请放心,我们绝对保护客人隐私,不会透露预订信息。”

我心里那根弦稍微松了点。

腊月二十八,我们出发了。

飞机落地时,小城正下着毛毛雨。

海风湿漉漉的,带着咸味。

我们住的民宿有个小院子,可以看见远处的海平面。

“真好啊。”

我妈站在院子里深呼吸。

我爸在收拾行李,嘴角带着笑。

腊月二十九,我们在海边散步,吃海鲜大排档,像真正的游客一样拍照。

家庭群一整天没动静,我甚至有点不习惯。

晚上,我刷朋友圈时,看见堂姐陆雅婷发了一张照片:一家人围坐在她家客厅,大伯穿着那件暗红色唐装,笑容满面。

配文是:“提前预热年夜饭,今年又是热闹的一年。”

底下有亲戚评论:“今年在哪儿聚啊?”

堂姐回复:“暂时保密哦,不过肯定是个大惊喜。”

我心里咯噔一下。

点开堂姐的头像,想看看她最近还发了什么,却发现她朋友圈设成了三天可见,只有这一条。

是我想多了吗?

除夕当天,下午四点,我们出发去餐厅。

路上车不多,小城到处张灯结彩,但比起大城市的喧嚣,这里安静得多。

“就这儿。”

我爸指着导航:“‘望海阁’,名字挺好。”

餐厅是独栋小楼,装修雅致。

服务员领我们上二楼包间。

包间不大,但有一面落地窗,可以看见海浪拍打礁石。

“三位请稍等,菜品按预订时间上。”

服务员递上热茶。

窗外天色渐暗,海面上有零星的渔火。

远处传来隐约的鞭炮声。

“好久没这么安静地吃年夜饭了。”

我妈说。

我爸给她倒了杯茶:“以后年年都这样。”

菜一道道上桌。

不是山珍海味,但每道都很精致。

清蒸鱼、白灼虾、海胆蒸蛋、蒜蓉粉丝扇贝……最后是饺子,三鲜馅的。

我们碰杯,以茶代酒。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吃到一半,我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属地是我们老家。

我犹豫了一下,挂断了。

过了两分钟,又响。

“接吧。”

我爸说:“说不定是拜年的。”

我接通,没开免提。

“心妍吗?”

是个有点耳熟的女声,想不起是谁。

“我是,您哪位?”

“我是你表姑啊,你们在哪儿呢,年夜饭开始了吗?”

我心里一紧:“表姑,您有什么事吗?”

“哎呀,就是问问,建业说联系不上你们,着急呢,你们今年在哪儿过年啊,一家人等着你们开席呢。”

“我们……在外地。”

我说得含糊。

“外地哪儿啊,建业说了,不管在哪儿,他带大家过去,一年就这一次团圆,可不能少了你们家。”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表姑,我们真的不过去了,您替我们跟大家说声新年好……”

“那怎么行。”

表姑嗓门大了:“心妍,不是表姑说你,你们这样可不对啊,一家人哪有分开过年的道理,你爸呢,让他接电话。”

我把手机拿远了些:“我爸不方便,表姑,我们正在吃饭,先挂了。”

“等等,你们是不是在‘望海阁’,滨海路那家?”

我的血液瞬间凉了。

“你怎么……”

“建业打听到了,说你们订了那儿的包间,他带着全家都在路上了,你们等着啊,马上就到。”

电话挂了。

我呆坐在椅子上,手机从手里滑落,掉在地毯上,闷闷的一声响。

“怎么了?”

我妈问。

我张了张嘴,声音发干:“大伯……他们打听到这儿了,说……在路上了。”

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海浪声突然变得刺耳。

我爸慢慢放下筷子。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停车场的方向。

“多少人?”

他问,声音没有波澜。

“表姑说……全家。”

我想起去年年夜饭的三十二口人。

我妈捂住嘴,眼里有泪光:“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因为习惯了。”

我爸说:“习惯了我们不会拒绝,习惯了我们逆来顺受。”

“我们现在走。”

我抓起包:“从后门走,账我来结……”

“不。”

我爸转过身:“我们不走。”

“爸?”

“躲了今年,还有明年,躲了明年,还有后年。”

他走回桌边,重新坐下,甚至拿起筷子夹了只虾:“我们吃饭。”

“可是他们马上……”

“让他们来。”

我爸的语气很轻,但我听出了一种我不熟悉的东西。

那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一种终于走到悬崖边、不再后退的决绝。

“可是……”

“心妍。”

他看着我:“你还记得你问我后悔吗,我说后悔没早点这样,今天,我补上。”

他给妈妈夹了菜:“吃吧,菜凉了。”

我们又拿起筷子,但谁都吃不下。

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每一口都味同嚼蜡。

十分钟后,楼下传来喧哗声。

很多人的脚步声,孩子的尖叫,大人的说话声。

服务员的劝阻声混杂其中:“先生,我们这里需要预订……”

“预订了,我弟弟订的,陆建平,他们在哪个包间?”

是大伯的声音。

脚步声上了楼梯,朝我们这边来了。

我攥紧了筷子,指节发白。

我妈脸色苍白,但坐得很直。

我爸在剥一只虾,动作慢条斯理。

包间门被猛地推开。

大伯站在门口,穿着那件熟悉的暗红色唐装,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理所当然的笑容。

他身后,黑压压的一群人,堂哥、堂姐、孩子们、那些熟悉的远房亲戚。

三十多口人,把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建平,可算找到你们了。”

大伯走进来,声音洪亮:“你说你们,跑这么远也不说一声,还好我打听到了。”

他环顾包间,皱了皱眉:“这地方也太小了,怎么坐得下,服务员,给我们换个大包间。”

没人动。

我爸把剥好的虾放进我妈碗里,擦了擦手,这才抬起头。

“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这话说的,年夜饭,一家人能不团圆吗?”

大伯拍拍他的肩:“走,换地方,我看了,楼下有大包间,咱们……”

“我们没订大包间。”

我爸打断他。

大伯一愣:“那现在订啊,加钱就是了,大过年的,还能没地方吃饭?”

“我的意思是。”

我爸慢慢站起来,看着大伯,也看着他身后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我们没给你们订位置。”

包间里瞬间安静了。

走廊上的喧哗也停了。

大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建平,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我爸说:“今年年夜饭,就我们三口,你们要来,可以,自己找地方吃,自己付钱。”

走廊上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堂哥挤上前:“二叔,你开玩笑吧,大过年的……”

“我没开玩笑。”

我爸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过去十八年,每年的年夜饭都是我付钱,十八年,从四千吃到一万五,十八年,你们买房、买车、孩子上学,都来找我借钱,十八年,我像个提款机,就因为我是弟弟,就因为老爷子一句话。”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今天,到此为止。”

大伯的脸从红变白,从白变青:“陆建平,你疯了吗,一家人说这种话?”

“一家人?”

我爸笑了,那笑容里全是苦涩:“大哥,你扪心自问,你们真的把我当一家人吗,还是只是个钱包?”

“你……你忘恩负义,老爷子白疼你了。”

“老爷子是希望我们互相扶持,不是希望我养活你们全家。”

我爸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大哥,我累了,我的店盘出去了,我没钱了,从今往后,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了。”

堂姐尖声说:“二叔,大过年的你说这些晦气话,不就是一顿饭吗,至于吗?”

“至于。”

我看着他们,开口了:“就因为这‘一顿饭’,我爸去年高血压住院,就因为这‘一顿饭’,我妈偷偷哭了多少次,就因为这‘一顿饭’,我们家十几年没过过一个安生年。”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外面那些人:“今天,要么你们自己走,要么我们报警,你们选。”

死寂。

漫长的死寂。

大伯的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身后的那些人,有的尴尬地别过脸,有的露出愤愤不平的表情,但没人敢上前。

最后,大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陆建平,你好样的,从此以后,我没你这个弟弟。”

他转身就走。

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去。

脚步声杂乱地下楼,夹杂着低声的抱怨和孩子的啼哭。

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探头:“陆先生,这……”

“没事了。”

我爸说:“麻烦把门关上。”

门关上了。

包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窗外的海浪声一阵阵传来,远处有烟花升起,在夜空中绽开。

我妈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无声的。

我爸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坐回座位,看着桌上已经凉透的菜,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菜凉了,我去热热。”

我说。

“不用。”

我爸松开我妈,重新拿起筷子:“凉了也好吃。”

我们继续吃饭。

没有人说话,但那种压在胸口十几年的石头,终于碎了。

吃完饭下楼结账,经理亲自送我们到门口,眼神里带着同情和敬佩。

走出餐厅,海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带着自由的味道。

“明年去哪儿吃?”

我问。

“再说。”

我爸牵着我妈的手:“反正,就咱们三口。”

我们沿着海岸线慢慢走。

夜空中有星星,虽然稀疏,但很亮。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我以为我们终于赢了。

直到正月初四晚上,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陆心妍小姐吗?”

对方声音很正式:“我是滨海区人民法院的,有一份诉状需要您父亲陆建平先生签收。”

“诉状,什么诉状?”

“陆建业先生起诉陆建平先生,要求分割你们已故祖父留下的房产,并且追索过去十八年家族年夜饭的费用,要求返还一半金额,共计九万八千元。”

我站在民宿的阳台上,海风很大,几乎握不住手机。

“您说什么?”

“具体事宜,诉状上有详细说明,请陆建平先生初八后到法院领取文书,或者提供送达地址。”

电话挂了。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楼下传来爸妈的说笑声,他们在看晚间的海。

我不知道该怎么下楼,该怎么告诉他们。

海面漆黑如墨,远处灯塔的光一明一灭,像一只嘲讽的眼睛。

02

法院的传票像一块冰,塞进了我们好不容易温暖起来的生活。

我没敢在民宿楼下告诉爸妈。

等到第二天早餐时,我才把手机递过去,屏幕上显示着昨天那个通话记录和我在网上查到的法院联系方式。

我妈的勺子掉在碗里,豆浆溅出来一片。

我爸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久到我觉得时间都凝固了。

然后他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们。

“爸?”

我小心地问。

“没事。”

他的声音沙哑:“意料之中。”

“什么意料之中?”

我妈声音发抖:“他要告我们,凭什么,年夜饭钱,那是我们自愿付的吗,那是他们逼的。”

“房产。”

我爸转过身,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爷爷留下的老宅,当年是给了我,但产权证上,写的是我和大哥两个人的名字。”

我和我妈都愣住了。

“为什么没说过?”

我问。

“因为觉得没必要。”

我爸走回来,重新坐下,手在桌上无意识地敲着:“爷爷走之前拉着我的手说:‘建平,你大哥这辈子没出息,那套老宅,你分他一半,但使用权归你,等我走了,你想怎么处理都行。’我当时答应了,后来产权过户,确实写了两个人的名字,但私下写了份协议,说大哥只有份额,没有使用权。”

“协议呢?”

“在家里,保险柜。”

我松了口气:“那就不怕啊,拿出来给法院看就行了。”

“怕的不是这个。”

我爸看着我:“心妍,你大伯那个人我了解,他没那个脑子去打官司,更没那个钱请律师,现在他敢告,说明背后有人出主意,而且……”

他顿了顿:“而且他们可能找到了协议的漏洞。”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提前结束了旅行。

回家的飞机上,没人说话。

我妈一直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

正月初八,法院上班第一天,我爸去领了诉状。

厚厚一沓,列举了三条诉讼请求。

一、要求分割爷爷老宅的产权,陆建业主张拥有二分之一份额,要求折价补偿或实物分割。

二、要求返还过去十八年家族年夜饭费用的一半,共计九万八千元。

三、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三万元,理由是“被告单方面断绝家族关系,导致原告在亲友面前名誉受损”。

我看得想笑,又觉得可悲。

“他们请律师了?”

我问。

“嗯。”

我爸翻到最后一页:“律师叫王志刚,是明远的高中同学。”

堂哥陆明远的高中同学。

我想起那个总跟在他身后的眼镜男生,听说后来考上了政法大学。

“所以是堂哥在背后搞鬼。”

我说。

“不止。”

我爸指着诉状附件里的一份文件复印件:“你看这个。”

那是一份手写的“证明”,字迹歪歪扭扭,落款是“见证人:赵玉芬”。

赵玉芬是我爷爷的妹妹,我的姑奶奶,八十多岁了,住在乡下。

证明内容写着:“陆老爷子临终前曾口头表示,老宅由两个儿子平分,老二陆建平答应但未履行,老爷子还说,年夜饭是家族传统,费用应由兄弟均摊。”

“姑奶奶怎么会写这个?”

我难以置信:“她不是一直很喜欢你吗?”

“人是会变的。”

我爸苦笑:“或者说,人总是会站在看起来更强的那一边。”

他告诉我,去年姑奶奶的孙子结婚,大伯包了八千红包,而我们家因为店里资金紧张,只包了三千。

“就为五千块钱?”

“对有些人来说,五千块钱就是天大的事。”

我们请了律师。

李律师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说话很沉稳。

他看了所有材料,包括我爸从保险柜里取出的那份手写协议。

“协议有效,但有个问题。”

李律师说:“这份协议只有你和你大哥的签名,没有第三方见证,也没有公证,对方律师很可能会主张这是你们兄弟私下的约定,不具有法律约束力。”

“那怎么办?”

“找证据证明你爷爷的真实意愿。”

李律师说:“比如有没有录音、录像,或者其他见证人?”

我爸摇头:“爷爷走得很突然,没来得及。”

“那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了。”

李律师推了推眼镜:“年夜饭的费用返还请求很荒唐,法院不会支持,精神损失费更是无稽之谈,关键在房产,如果对方坚持要分割,你们可能需要补偿他份额对应的价值。”

“老宅现在值多少?”

“按地段和面积,估价在一百五十万左右,二分之一就是七十五万。”

我妈捂住胸口。

七十五万,我们家现在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不到二十五万。

“不过。”

李律师话锋一转:“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诉状里提到,你大哥主张拥有份额的依据,除了那份姑奶奶的证明,还有‘家族内部的长期共识’,这很模糊,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反击,如果他们真的有份额,为什么过去十八年从不主张,为什么老宅的修缮、管理、税费,全部由你们承担?”

我爸眼睛亮了一下。

“所以我们要收集证据。”

李律师说:“维修记录、缴费单据、邻居证言,所有能证明你们是唯一实际使用人和管理人的材料。”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像侦探一样翻箱倒柜。

我爸找出了一沓沓单据。

2009年换屋顶的三万五千块收据。

2013年重铺水电的三万两千元发票。

2016年加固墙体的五万四千元转账记录。

我还去找了老宅的邻居。

王阿姨在这条街住了三十五年,她拉着我的手说:“心妍啊,你大伯一家除了过年回来转一圈,平时影子都见不着,倒是你爸,隔三差五就来打扫,下雨天还担心房子漏。”

“您愿意出庭作证吗?”

“愿意,怎么不愿意,我就看不惯有些人,活着不操心,死了来抢。”

三月底,法院安排了第一次调解。

大伯一家和他们的律师都来了。

堂哥陆明远穿着西装,人模人样的。

看见我,他嘴角扯了扯,算是个笑。

调解室里,法官是个五十多岁的女法官,说话很和气。

“都是一家人,闹到法庭上多难看,能调解尽量调解。”

大伯先开口,眼圈居然红了:“法官,我不是图钱,我是要个公道,老爷子尸骨未寒,我弟弟就要独吞家产,这说得过去吗?”

我爸没说话,只是把一沓单据推到法官面前。

王律师,堂哥的那个同学,扶了扶眼镜:“法官,我方当事人并不是要独占房产,只是主张自己合法的份额,至于年夜饭费用,这是家族传统,我当事人认为应该遵循公平原则……”

“公平?”

我终于忍不住了:“过去十八年,你们家买房、买车、孩子上学,找我爸借了多少钱,还过一分吗,这公平吗?”

堂姐尖声说:“那是借,借的钱能一样吗?”

“借的钱不用还?”

“又没说不还,只是现在困难。”

法官敲了敲法槌:“安静,今天我们主要谈房产分割的问题,陆建业,你主张拥有二分之一份额,除了你姑姑的证明,还有其他证据吗?”

大伯支吾起来。

王律师接过话:“法官,根据《物权法》,产权证上的登记人就是权利人,登记了两个人的名字,就说明双方都有份额,这是最直接的证据。”

李律师回应:“产权登记是事实,但我方有协议证明这只是形式上的共有,实际权利归属和行使方式有特别约定,而且,过去十八年,陆建业从未行使过任何权利,也从未承担任何义务,这不符合共有人的行为特征。”

调解进行了三个小时。

最后法官说:“既然分歧太大,调解失败,等开庭吧。”

走出法院,大伯在台阶上拦住我们。

“建平,现在撤诉还来得及。”

他说:“你补偿我四十万,老宅归你,以后咱们还是兄弟。”

我爸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大哥,你还记得我二十五岁那年,你想做生意,找我借八千块钱吗?”

大伯愣了一下。

“那时候我刚开始工作,一个月工资六百,我攒了八个月,攒了五千,你说不够,我就去找同事借了三千,你拿着钱说:‘建平,等大哥赚了钱,加倍还你。’”

“后来你生意赔了,没还钱,我也没要。”

“二十七岁,你结婚,我包了当时四个月的工资。”

“三十五岁,你要买房,我借了你八万,那是我的全部积蓄。”

“四十五岁,爸生病,你说你忙,我在医院守了四个月,医药费我出了八成。”

“五十岁,爸走了,你跪在灵前哭,说以后一定好好当大哥。”

我爸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大哥,我不欠你的,是你们欠我太多,多到我都懒得算了。”

他转身要走,大伯在身后喊:“陆建平,你别后悔。”

“我最后悔的,就是忍了你们这么多年。”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心妍吗,我是王志伟。”

是堂哥的那个律师同学。

“有事?”

“我想跟你私下聊聊,关于你爷爷的老宅,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

我们约在第二天下午的一家咖啡馆。

王志伟还是戴着那副眼镜,但表情不像在法庭上那么咄咄逼人。

“我先声明,我不是要背叛我的当事人。”

他搅着咖啡:“但我个人觉得,这件事你们家挺冤的。”

“然后呢?”

“你堂哥找我的时候,给了我一份材料,除了你姑奶奶的证明,还有一份……”

他犹豫了一下:“一份你爷爷的日记复印件。”

我坐直了身体:“什么日记?”

“据说是你爷爷生前写的,里面提到老宅‘应该留给两个儿子平分,但建平要是不同意,就给建业补偿’,日记的日期,是你爷爷去世前一个月。”

“日记在哪里?”

“原件在你大伯手里,复印件我带来了。”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

字迹确实像爷爷的,但有些笔画显得生硬。

内容很短,只有几句话:“老宅的事,建业提了几次,我要是走了,建平应该分他一半,但建平性子倔,怕是不答应,唉,难办。”

“这能说明什么?”

我问。

“在法庭上,这可以佐证你爷爷的真实意愿是平分。”

王志伟说:“而且,日记的日期在你爸那份协议之后,如果日记是真的,那么你爷爷后来改变了主意,你爸那份协议就站不住脚了。”

“日记是假的。”

我说。

“你怎么确定?”

“我爷爷最后那段时间,手抖得根本写不了字,他所有的药都是我爸妈买的,所有的医生都是我爸妈联系的,如果他能写日记,我们怎么会不知道?”

王志伟愣住了。

“而且。”

我指着复印件:“这上面的墨迹颜色太均匀了,真正的旧日记,墨迹会有深浅变化,纸张也会有自然泛黄,这个一看就是最近才写的,然后用茶水或者什么做旧了。”

我大学学过平面设计,对纸张和印刷还算了解。

王志伟的脸色变了:“你的意思是……”

“伪造证据是犯法的。”

我把复印件推回去:“王律师,你是专业人士,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会建议我的当事人撤诉。”

“不用。”

我说:“让他们告,我们等着。”

离开咖啡馆时,我觉得自己像个战士。

但回到家,看到爸妈愁容满面的脸,又觉得疲惫。

四月中旬,法院通知开庭时间定在六月初。

李律师说,时间对我们有利,我们可以准备得更充分。

这期间,大伯家没再联系我们。

但通过亲戚的亲戚,我听说他们在到处借钱,说要请更好的律师。

四月底的一天,我妈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了一本相册。

里面全是老照片:爷爷奶奶的结婚照、爸爸小时候的满月照、大伯和爸爸少年时的合影。

“你看。”

我妈指着一张照片:“这是你爸十八岁,你大伯二十一岁,那时候多好啊。”

照片上,两个少年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妈喃喃道。

“因为钱。”

我说:“也因为人性里的贪婪,总是先对最亲近的人下手。”

五月初,我陪爸回了一趟老宅。

那是栋二层小楼,在旧城区的一条巷子里,外墙已经斑驳,但结构还很结实。

我爸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那棵他小时候种下的梧桐树。

树已经很高了,枝叶茂盛。

“你爷爷最喜欢在这儿乘凉。”

他说:“夏天的时候,搬把竹椅,摇着蒲扇,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事。”

“讲什么?”

“讲他十八岁出来闯荡,二十二岁开了家小杂货铺,养活一大家子,讲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生了三个孩子,虽然没大富大贵,但都成家立业了。”

我爸顿了顿:“他总说:‘建平啊,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是弟弟,要多让着点哥哥。’”

“所以您就让了这么多年。”

“我以为让是美德。”

我爸苦笑:“现在才明白,没有底线的让,是纵容。”

我们在老宅待了一下午。

临走时,隔壁的王阿姨跑过来,神神秘秘地拉着我爸到一边。

“建平,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告诉你。”

“什么事?”

“上个月,你大哥带着个陌生人来过,那人拿着相机到处拍,还拿尺子量房子,我问他们是干嘛的,你大哥说是‘评估公司的’,来看看房子值多少钱。”

我爸皱眉:“评估公司,法院的评估还没开始呢。”

“我也觉得奇怪,而且啊。”

王阿姨压低声音:“我听见那个人问你大哥:‘你确定那老头死前神志清楚,伪造遗嘱可是要坐牢的。’你大哥说:‘放心,我有人证。’”

我后背一凉。

“王阿姨,您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吗?”

“记得记得,四十多岁,戴个鸭舌帽,左边眉毛上有颗痣,开着一辆银色面包车,车牌尾号好像是……46。”

回到家,我立刻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李律师。

他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如果对方真的在伪造遗嘱,那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他说:“但这只是邻居的听说,没有实质证据。”

“我们可以查那辆车。”

“怎么查?”

我想了想,打开电脑。

我在本地一个论坛上发了个帖子,标题是“寻人:银色面包车,车牌尾号46,车主左眉有痣”,内容说这辆车刮了我的车后逃逸,悬赏六百元提供有效线索。

帖子发出去四天,有个网友私信我:“你说的车我见过,经常停在老城区的‘诚信复印店’门口,车主叫刘老三,专门帮人做假证。”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李律师。

他点点头:“开庭的时候,我们可以申请传唤这个证人,但前提是,得先找到这个人。”

五月中旬,离开庭还有半个月。

李律师已经准备好了所有材料,信心满满。

“对方的证据链很脆弱,姑奶奶的证明没有其他佐证,所谓的日记真实性存疑,而我们这边,有十八年实际管理和使用的完整证据,有邻居证言,有协议,胜算很大。”

我们都松了口气。

但就在五月二十二日,离开庭还有十三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姑奶奶赵玉芬的儿子,我的表叔。

“心妍,你姑奶奶……想见你爸。”

“怎么了?”

“她身体不太好了,说有些话,得当面说。”

我和爸第二天就去了乡下。

姑奶奶躺在老屋的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看见我们,她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泪来。

“建平啊……姑对不起你……”

“姑,您别这么说。”

“那份证明……是我糊涂……”

她喘着气:“你大哥来找我,说只要我写几个字,就给我一万两千块钱……我孙子要买房,缺钱……我就……”

我爸握紧她的手:“姑,我知道,不怪您。”

“还有……”

姑奶奶颤抖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这个……是你爷爷留下的……真正的……东西……”

我爸接过信封,打开。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是爷爷工工整整的字迹。

“立书人陆鸿年,神志清醒,自愿陈述如下:老宅归次子建平所有,长子建业已得我生前资助创业,不应再分房产,此为我最终意愿,任何人不得更改,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落款日期,是爷爷去世前六天。

见证人签字处,是空白的。

“你爷爷当时跟我说,要找两个见证人签字……还没来得及,人就走了……”

姑奶奶哭着说:“我怕你大哥知道,就把这个藏起来了……我对不起你爸……”

我爸紧紧攥着那张纸,指节发白。

“姑,谢谢您。”

他说:“真的谢谢。”

离开姑奶奶家时,我觉得天都亮了。

有了这个,官司赢定了。

但李律师看完后,却皱起了眉。

“有见证人签字吗?”

“没有,但这是我爷爷的亲笔……”

“问题就在这里。”

李律师说:“按照法律规定,自书遗嘱不需要见证人,但这份遗嘱的内容是‘找两个见证人签字’,说明你爷爷的本意是要做代书遗嘱或者公证遗嘱,现在它既没有见证人,又没有公证,对方律师很可能会主张这是一份未完成的遗嘱,不具有法律效力。”

“那怎么办?”

“只能作为辅助证据,不过加上这个,我们的胜算更大了。”

六月四日,开庭前一天晚上,我们家早早吃了饭,准备休息。

突然,门铃响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从猫眼看出去,愣住了。

门外站着大伯、堂哥,还有那个王律师。

我打开门,但没让他们进来。

“有事?”

“跟你爸说,我们谈谈。”

大伯脸色阴沉。

“明天法庭上谈。”

“就现在。”

堂哥挤上前:“心妍,别给脸不要脸。”

我正要关门,我爸从后面走过来:“让他们进来吧。”

五个人坐在客厅里,气氛像绷紧的弦。

“建平,撤诉。”

大伯开门见山:“现在撤,我们还能做兄弟。”

“撤不了,法院已经立案了。”

“那就调解。”

王律师说:“我们愿意让步,房产你们可以要,但补偿我们五十万,年夜饭和精神损失费我们不要了。”

“做梦。”

我说。

“心妍,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堂哥瞪我。

“她是我女儿,怎么没份?”

我爸声音平静:“大哥,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可以走了。”

“陆建平。”

大伯猛地站起来:“你真要逼死我吗,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那笔钱吗,明远的生意垮了,欠了六十万,高利贷,再不还钱,他们要剁他的手。”

客厅里一片死寂。

堂哥低下头,手在发抖。

“所以你就来抢我的钱?”

我爸问。

“不是抢,是拿回我应得的。”

“你应得什么,应得我爸的偏心,应得我半辈子的退让?”

我爸也站起来:“大哥,明远是你儿子,你为他着想,天经地义,可心妍也是我女儿,我为她着想,有错吗?”

“你就不能帮帮我吗,就这一次。”

“我帮了你多少次了,十八年年夜饭,一次次借钱,你记得你还过一分吗?”

“我们是兄弟。”

“兄弟不是这么当的。”

我爸的声音终于颤抖了:“兄弟是互相扶持,不是单方面吸血,大哥,我累了,我真的累了,这官司,我会打到底,法院判多少,我给多少,但多一分,都没有。”

大伯盯着他,眼睛通红。

然后,他突然笑了,笑得很诡异。

“好,好,陆建平,你狠。”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一字一句地说:“明天开庭是吧,我会准时到,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你以为你赢定了,你以为有那份遗嘱就万事大吉了?”

大伯的笑容越来越大:“我告诉你,我手里还有一张牌,一张你绝对想不到的牌。”

“什么意思?”

“明天你就知道了。”

大伯拉开门:“对了,提醒你一下,那张牌,跟你最亲最爱的人有关。”

他们走了。

门关上后,客厅里安静得可怕。

“他在虚张声势。”

我说。

但爸没说话。

他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

“爸?”

“心妍。”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恐惧:“你说……他说的‘最亲最爱的人’……会是谁?”

03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们提前一小时到达法院。

李律师已经在门口等我们。

“准备好了吗?”

他问。

“嗯。”

我爸点头,但声音有些飘。

九点整,开庭。

双方律师陈述、举证、质证……一切都按照程序进行。

李律师把我们所有的证据都列出来,条理清晰。

对方律师的反驳显得有些无力。

法官看起来倾向于我们这边。

就在我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王律师突然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