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80年代末,对越反击战已经接近尾声。
临近边疆的一个小村子,有五户人家,因东边有个小山丘,村名便一直称作‘山西村’。
村东头的一户人家,老两口三年前去世。
儿子好几年没回来了,听说上了前线。
村里一起给老两口办了丧事,老屋也孤零零的荒废了。
春生的父亲老吴,早年摔断了腿,全村人的大锅饭,就交给他负责。
露天灶台离那老屋不远。
老吴每天忙活完,总是习惯性的对着那老屋子,叹上一口气。
一抹红影村里人要早早农忙,老吴就要起得更早做饭。
可连续几天,挂树干上的气死风灯,总是碎掉。
本就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村支书只象征性的发了句狠话:再坏你就摸黑干吧!
老吴也抬不起头,这已经是第五盏灯,全村唯一的灯了。
这天凌晨。
老吴没再将灯挂树上,直接放在了灶台上。
大铁锅里,贴上了高粱饼子,他看了看灯,便蹲一边摆弄烟斗去了。
他也纳闷,这几天没风没雨的,怎么灯会碎掉呢?
今天就专门盯着它,就不信了,还能在眼皮子底下坏掉?
老吴眼睛发干,揉了起来。
哗啦——!
全村唯一的灯,碎了……
一片漆黑,灶台的那点火,让老吴更看不清周围。
刹那间,老吴想到了野狗、野猪、野猫、野猴子。
“畜牲啊!”
悲愤的老吴,艰难拖着瘸腿,手拿一柄铁叉,不管是啥动物,一定要它的狗命!
刚适应黑暗,一抹红影闪过,吓的老吴直接摔在地上。
右腿本是瘸的,这下左腿也不听使唤了。
可老吴仿佛被定住了,嗓子里一丝声音也喊不出来。
灶火的光有限,红影极快的隐入黑暗。
老吴:遇见鬼了天色渐明。
春生早早来帮父亲收拾,就看到父亲倒在灶台边,一动不动。
“爹呀——!”
“爹!——”
“我没爹啦!哇!哇!——”
凄惨的悲嚎声,让村里人全部飞奔过来。
几户人家都是同族,看春生哭的凄惨,一时间都哭了起来。
村支书一边盘算着埋在哪,一边给查看老吴的死因。
没想到。
刚拖起老吴的脑袋,老吴猛的深吸一口气,坐起来了。
所有人一激灵,下意识退开几步。
老吴的亲弟弟,擦去满脸的鼻涕和眼泪,一声不吭走向大铁锅,铲下一块饼子,气呼呼吃起来。
“有病!”一边吃一边骂:“做饭也能睡着!你看看!饼都糊透了!”
支书的老婆也拿起一块,可不,糊的棒棒硬,刚到嘴边就是苦味。
所有人怒视老吴。
作为老吴的亲儿子,春生只得硬着头皮出面。
“二爷爷,五爷爷,三叔,八叔,二婶子,我爹……我爹他……年纪大了……”
“40来岁年纪大吗?你二爷爷75了!干活比你都有劲!”村支书指了指一颗牙的老头。
春生只能低头挨骂,能替父亲分担一些责骂,也算是尽孝了。
老吴终于对村支书开口了。
“大侄子,你二叔我遇见真鬼了!”
一听这话,支书气的背手转圈。
“我也遇见鬼了!全村的灯为啥要交给你?!你就是我遇见的鬼!”
砰!
一颗牙的老头,用盆子敲在支书头上:“小王八羔子,怎么跟你二叔说话的!没大没小!”
村支书被爷爷一打,只得悻悻闭嘴,帮春生将老吴抬回家。
老吴只是腿肿,一天时间就缓解了。
他单独跟春生说:村东头不干净,早上去烧些纸。
老吴的话,春生肯定不信,他是新一代的青年,怎么可能迷信。
他让父亲好好休息几天,大锅饭由他来做。
破屋里的小红妹春生连续被骂了十几天。
全村28口人,每天的饼子总是有一两个人吃不上。
村支书那个气啊!
他指着春生大骂:你也是念过两年书的,数数不会吗?
再看一眼老吴,刚想说老的和小的都一样有病,瞥眼又看到了二爷爷,嘴唇颤抖了两下,便恨恨的不吭声了。
春生自知理亏,每天总差一两个饼子,也的确不像话。
这天早上趁着天微微亮这天早上趁着天微微亮,春生将每一锅的饼子都认认真真的数三遍。
确认正好28个以后,便守着灶台打盹。
结果,还是少了。
村支书实在没办法了,靠猪猪会跑,边叫春生滚一边,明天他来做饭。
可惜, 村支书做的饼子也少了两个。
这下所有人都不淡定了,都在说西山村的后代没有未来了,都那么蠢!
村支书没办法,便交代春生,每天多贴两个吧。
农忙接近尾声,已经不需要摸黑做饭了。
这天有雾,春生等天亮,才开始做饭。
雾气朦胧中,一团红色缓缓而出。
春生看出来是一个人,也确认是一个陌生女人。
可这个女人毫不客气,直接在锅里拿一个饼,便要转身离去。
这可把春生气到了,原来小偷就是她呀!
春生一直都在怀疑自己的智商,从来没有怀疑过会有人来偷饼。
连日来的憋屈,这一刻终于爆发了。
可对方是一个女人,春生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骂她不要脸。
可女人就像个聋子,拿着饼转身就走,引入浓雾之中。
春生哪里肯干,提子烧火棍就追了上去。
当女人走进一间屋子时,春生才发现,这不就是儿子上前线的那家人吗?
春生确定这女人是外地人了,这屋子是堂哥家。
大伯大娘前两年去世,堂哥没回来,一点音讯也没有。
这女人却把这里当家了。
气不过的春生,上前就去夺饼子。
可是。
壮的跟牛犊子一样的春生,被女人三两下就给制服了。
女人狠狠掐住春生的脖子,春生挣扎许久,昏了过去。
全村人都在找春生。
村支书数了一下饼子,数量正好28个。
可春生不知道死哪去了。
找了一上午,所有人才真正的慌了。
所有人聚拢过后,都注意到了,村东头的破屋。
村支书打头阵,满怀期待的走进去。
这一看不打紧,铺满荒草的石床上,春生正和一个红衣女子躺在一起。
“造孽哟!”吴二婶子将女子拉起。
再三试探后,确定是个傻子。
老吴抄起一根棍子,劈头盖脸的朝儿子打去。
春生吃痛坐起,看一屋子人脸色不善,脑子懵了。
许久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便大声解释。
“爹!这女小偷把我打晕了!”
春生说完,老吴打的更狠了,一颗牙的二爷爷,也忍不住抄起扫把,抽向春生。
“娘的!你堂堂五大三粗的汉子,能被一个小姑娘打晕了?!”
春生被打的嗷嗷直叫,红衣女子,毫无波澜。
“哎呦,这姑娘怀了!”二婶子惊呼出声。
一听这话,春生惊慌哭喊:不是我的!真不是我的!
“你小子敢做不敢当?”二爷爷差点把最后一颗牙气掉。
村支书再次指着春生鼻子大骂:“我宁愿相信有鬼!都没怀疑过你偷高粱饼!”
“是她偷的!”春生悲愤的指着红衣女人,“是我抓住她的!”
众人沉默中,吴二婶子来了句:“然后你跟人家小姑娘睡了?”
“二婶子!”春生跺脚:“你说什么呢?!”
老吴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揍。
二爷爷,三叔,八叔还有几个堂哥,每个有资格揍他的人,都来踢上他几脚。
春生突然抓住一个小身形,王霸之气陡然而生:“小兔崽子!敢打你叔!”
年仅八岁的小孩被春生吓哭,村支书老婆一把抱走,顺手拧一把春生耳朵:看把你侄子吓的!
不让碰的媳妇事情已经发生,全村人只能召开大会,讨论如何处理。
只有春生自己知道自己是冤枉的。
可营养不良的红衣女子,表面太过柔弱,所以,春生的解释,不足以采信。
“春生年龄大了,我看呐,直接娶过门算了!”二爷爷首先拿出主意。
五爷爷附和到:“反正这女娃子傻了,一个人也活不下去,收了也好。”
话多的二婶子打量着红衣女子,啧啧称奇:“长的真水灵,被春生这小子糟蹋了!”
春生脸红脖子粗,忽的站起,愤怒的大吼:“我说了!不是我!孩子不是我的!”
“吼什么!”老吴抄起铁楸。
“真不像话!”二爷爷的那颗牙,随着气喘声,在嘴里飘摇:“继续揍这小羔子!”
春生又挨顿揍,趴地上哀哀恸哭。
经过全村人商讨,春生的婚事便订下了。
因为红衣女子不说话,二爷爷做主,给她起名:吴红妹。
不久,吴红妹生了一对龙凤胎,还是二爷爷取名:男孩叫吴栋,女孩吴茜。
老吴坚信,这对双胞胎都是亲孙,整日咧着大嘴。
可春生清楚,这压根不是自己的。
虽然都冤枉他,可他还是想有亲生骨肉。
遗憾且悲催的是,女人根本不给他碰,他又打不过她。
几年后,春生实在忍不住憋屈,像孩子一样哭诉。
“爹!我想要孩子,你儿媳妇不让碰!”
老吴一听,心里那个气呀!
“没看墙上的标语吗?夫妻只生一个孩子!你都两个了!”
迟来的亲生父亲转眼到了95年。
五爷爷家的儿子回来了。
离家整整十年,一身军装的亲儿子回来,差点让五爷爷哭的断过气去。
“儿啊!你胳膊咋没了?儿啊!你右边的耳朵呢?儿啊,怎么左手还少了根手指头?!……”
五爷爷的念叨声,让所有人闻之落泪。
一个警卫模样的小战士开口道:“吴营长是我们的英雄!”
等气氛缓和些,吴营长才开始步入正题。
“爹,二伯,小七媳妇你们见到没?”
“小七……媳妇?”众人都摸不到头脑。
吴营长急了:“就是六叔家的,我七弟啊!他媳妇,我给她的地址!她没找到这里吗?”
众人恍然大悟,老六一家老的去世,小的失踪,大家竟然都淡忘了。
“唉呀!”老吴一拍大腿,差点晕倒。
很快,响起一片‘唉呀’声,夹杂着此起彼伏拍大腿的声音。
春生眼泪直流,嗷嗷哭着将媳妇找来。
“这下你们信了吧!都冤枉我!”
吴营长激动的看着吴红妹,热泪盈眶:“苏珊珊同志!我来晚了!你受苦了……”
全村人第一次看到了吴红妹流泪,也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我七哥呢?
警卫抱过一个盖着红旗的骨灰盒,交给吴红妹,郑重敬礼。
吴营长脱下军帽,缓缓说道:他是英雄。
都明白了怎么回事,也都默哀起来。
直到……
“娘!你怎么哭了?”小吴栋抱住吴红妹的腿。
“爹!有人欺负娘,你打他呀!”小吴茜指着面生的吴营长。
俩小家伙没想到,陌生人又要欺负他们父亲。
“小四!你敢抢小七媳妇!”吴营长一拳打的春生口鼻出血,“小七死在前线!你却在后方抢他女人!王八蛋!我(*)你祖宗!”
春生徒劳的大喊:我没抢!都冤枉我!
离家不离婚的爹娘吴红妹单独住进村东头的破屋。
后来,村里人重新翻盖了院子,院门上挂着‘光荣之家’的牌子。
吴栋吴茜兄妹长大了,都考上了大学。
他们两个很难理解,为啥爹娘不住一个屋檐下。
但爹娘又从不生气,还一起下地劳作,对他俩也呵护备至。
再慢慢的,他们知道了那段历史,知道了亲生父亲牺牲地。
岁月如梭。
两人现今年近五十,也已儿孙满堂。
而抚养他们长大的春生,已白发苍苍。
人生无憾,人生有憾我问七十五岁的春生老人:遗憾吗?
他乐呵呵的说:人一辈子,活不出两个人生,你选择了这条路,就走不成那条路。
走不成的那条路是遗憾的,那条路上的人,又何尝看着我这条路不遗憾?
老人一身中山装,说话铿锵有力。
可我看到,他身子微微颤抖,一行浊泪还是流下来了。
不远处,两辆汽车驶来。
两个中年男女,一左一右架住老人。
“爹!到饭点儿了还不回家!”
“就知道玩儿!陌生人找你聊那么起劲,不是骗子就是卖假货的!”
我抬抬手,望着远去的他们,喃喃道:别冤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