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学散文丨北山

真言贞语 2024-07-20 19:29:39

北山

(散文)

文/张明学

家乡北面有座山,是渑池北邙山,乡里人都叫它北山。记得小时候,在田里干活,每当停了锄头、住了镰刀、歇了担子时,或者从县城回家的路上,常常要朝山望几眼。后来离开了家乡,即便是到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的年龄,回乡路上,也免不了时不时地打量打量。

其实,北山也并不抢眼,外面看来,说不上巍峨,见不到险峰峻崖蓊郁翠黛。她就是北方那种普普通通的山,近山,层峦赭绿,远峰,一角青黛。然而,说来奇怪,在我的眼里,她美好,诱人,如朋友,像母亲,“儿不嫌母丑”嘛,母亲在儿的眼里永远是美的。

细究起来,少小和老大,对北山的喜爱和牵挂,那心情还是不一样的。回想小时候,干活累了乏了倦了,停下来望望远处的山,身上的乏倦就跑掉了许多。这种心理情绪的些许变化,自己也觉得很微妙。但其实这正是少年求新追奇的心理,得到一时的满足和释放的结果。少年耐性差,锄草、割草、挑担,多半是单调重复的劳作,容易怠倦。有了望山的调剂,便会舒服些。而且在平旷的田里干活,眼前没有遮拦,视觉单调,也极易疲劳,山影的拔地而起,峰峦的层叠俯仰曲线,使视觉在变化中得到了休息,确乎是一种惬意。

何况耸起的山峦,隔去了另一个隐秘世界。所以我老觉着北山后面藏了很多秘密,怪神秘的,常常引我遐想,山后还有多少山?有没有奇山异水?有森林虎豹、珍禽怪兽吗?可有庄户人家?那边的人什么样?干什么?我这个没有进过山的孩子,总被一连串的谜诱惑着。

北山还是晴雨表呢。主峰韶山在县城北面,往东十里许,我们村北面方形的山叫房山。乡下旧时流传着一句谚语“房山戴帽,长工睡觉。”房山有云就来雨。北山夏天云雨也是故乡一奇。小时候遇到的一次奇雨至今难忘。一天,我们几个伙伴去野外割草,是晴天。近午时,筐里的草快满了,山后滚来隐隐的雷声,看那天上,只一片孤云,横在山前空中,不像有雨的样子。心想快快割点赶紧回家。谁知转眼间,刚割了没几把,突然一阵凉风吹来,俗话说“风顺了,雨近了”,唐诗说得文雅“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赶紧收拾草筐。霎时,有零星的大雨点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再看天上时,原来那片孤云,竟幻成了半天雨云,雷声滚过当空,闪电如火蛇穿行云层,不时爆着几个骇人的炸雷。接着,被疾风裹挟着的白壮雨刷刷泻下。我们来不及躲避,一个个被浇成了落汤鸡。老天爷恶作剧,像是故意要捉弄我们,但后来又感到蛮有趣。原来,汹涌的雨云完全隐伏在山后,那片孤云似乎未有丝毫察觉,悠闲中竟糊里糊涂做了俘虏。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就在我们头顶上演了。印象中,小时候故乡的雨,似乎来得很容易,那时的天像个高明的魔术师,明明手里只一片云,转眼就变来云半天,雨瓢泼。这次淋雨已成了我美好的记忆。多年来,常恨闲云不成雨。每每想起唐人来鹄的诗句“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心里就有一种酸楚。归来吧,房山的云帽,老天的魔术!

成人后,进过几次山,渐渐探得北山的一些真面目,神秘感便随之渐渐消失,但对北山的情意却并无一毫消减。

第一次是随人入山采檩木。朝往而暮归,饥渴乏累,劳苦自不待言,对民生艰辛,有了切肤之感。然而另有一种淡淡的忧思泛在心底。我爱北山,往常回乡路上,眼每恋着山,心亦牵着山。太白雅意情深,“相看两不厌”,陶公恬淡闲适,“悠然见南山。”稼轩痴情浪漫,“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我看山,当然不会有太白、陶公、稼轩那样的惊艳意趣和独特情痴。但我虽浅薄,美感总还有点,我看北山美滋滋,大概北山见我也会美滋滋吧。不过说实话,心里又另隐着一丝遗憾和疑惑,眼前的北山,怎么会是荒秃的童山呢!

恐怕远古时候的北山,原本也是俊俏的吧。后来外表损了颜值,应该怪罪的其实是人。不要说古代,即如今的大小官员,任上大多也在意面子工程,而普通人,又有谁不爱面子呢,但人们却偏偏不理会山的面子。林木的对头,恐怕主要是人。我想,林木保全自己,要么亲近人,让人舍不得;要么远离人,让人够不着;要命的是不远不近,遭人祸害总免不了。你看,房前舍后,树都好好的;凡村庄都有葱郁的林子给围着,我们村边,就有一片林子,那是我们幼时的乐园;而老林总与深山相伴。你看近山浅山,不秃者少。

战国时的庄周,也对树的命运感兴趣。他在《南华经·人间世》里,讲了三个有关树的故事。一个说,石木匠到了齐国,在一个叫曲辕的地方,见到一棵被祭为社神的大栎树,单那树枝就有十几根可用来造船。看的人很多,石木匠的几个徒弟也看得直眼馋,唯独石师傅却掉头不顾。徒弟们很纳闷,师傅说:那是无用的闲散之木。用来造船太重了,做棺材容易腐烂,做器具损坏得快,做门窗老冒油,做屋柱易虫蛀。又一个讲,有个叫南伯子綦的人游商丘,见到一棵大树,很特别,树盖覆蔽之广,直能隐却千乘车马。但抬头看那树枝,弯弯曲曲,不能做梁栋;而树干纹理松散,也无棺材之用;舔一下树的叶子,口舌溃烂;闻闻气味,头昏脑胀。这两种树都因无材而得寿。还有一个讲,宋国荆氏这个地方,适宜秋、柏、桑等树的种植。可惜,这些树木长到一两把粗时,有的就被砍掉做系猴桩用了;长到三围四围粗,又被伐了做栋梁;有幸长到七围八围粗,又被富贵人家伐了做整板棺材。这些树木全都因材而短命。庄子讲这些故事,虽是以树设喻,其义另有所指,并非专讲树的命运。但是树木因材而夭不假,至于不材而寿,现实里却并非完全如此。因为,人的斧斤所及,山林无不遭殃,材与不材,一概难免。有材为栋梁,不材是柴薪,伐木砍柴,延续古今。诗曰“坎坎伐檀”“伐木丁丁”。而樵夫也早已成了文人笔下的典型意象。东坡句曰“渔樵于江渚之上”,杨慎词曰“白发渔樵江渚上”。采薪更成了一种人生职业,宋人萧德藻有诗曰:

一担干柴古渡头,盘缠一日颇优游。归来涧底磨刀斧,又作全家明日谋。

——《樵夫》

采伐容易种植难。一棵大树,斧斤一挥,电锯一响,片刻倒下。而树木长成材,少则十年,多则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每年植树节,全民齐植树,可惜年年植树不见树。原因很显然,只求植树之工,不行管护之责,嫩茎弱苗,大多难以成活。一边大量培育苗木,一边辛辛苦苦送死。封山育林,退耕还林,鼓励个人承包山地,造林恢复自然生态等等举措,都是极好的兴林之策。华夏大地,有杨善洲一心造林的优秀人物,有造林护林,保护生态环境的不少典型事例。但是还有许多地方,或仅止于口号,或执行不力,流于形式。因此,像不少地方一样,我爱的故乡北山,近山浅山,如今依旧是童山。

我想,对北山,远古那内外葱郁秀丽,如今这外貌荒芜粗鄙,任何人都会像我一样,更喜欢、更欣赏前者的吧。山无奈,人亦无奈。美感遇到生存,不可并存时,只有退让。因为美感是虚的,次位的;而生存是实的,第一位的。虽然如此,但我总希图想象它的俊秀。烟雨迷蒙时,云雾缭绕时,月色朦胧时,它的俊美娇姿,就会浮在眼前。我想起五十年代在渑池中学读高中时,部分师生连夜去抢修水库。在朦胧月色中夜行,北山越来越近。原本光秃的山,此时山影黑黝黝地矗着,好像有无限蓊郁葱茏,平野村庄,也都缥缈悠远。这种神秘美妙的情景,后来写在一首《夜行拾趣》诗里:

沉沉夜色月朦胧,半抹半遮幻化中。

村落幽幽神缥缈,童山黝黝意茏葱。

红楼梦里太虚妙,黄鹤楼头云鹤空。

亦幻亦真成海市,融情山水醉诗翁。

回想那次入山伐木,遥见后山透出的一角嶙峋峭壁,身披苍翠秀木。所以我想,北山虽失外秀,却也幸保中慧吧。据说后山深处,峭壁险峰无数,幽谷秘峡称胜,号为仰韶大峡谷。于是无由亲至深山,也就只好神游了:

一例浅山只倦看,溪林无影厌平峦。

峰回路转应生变,神驰心往合入参。

岂意平畴隐雁荡,但悲卞氏哭贞丹。

黄河玉女深闺里,初入画屏惊大观。

后来仰韶大峡谷成了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三门峡楹联学会赴大峡谷景区采风,我们身临其境,领略到了它的秘境神韵。

叠峰裂谷秘幽连,画图天开百里笺。

或喜或忧不通世,空来空去唯有仙。

奇岩古木异为伴,寒水清潭暗抚弦。

山鸟未知陵谷变,游人乍遇数回旋。

——《仰韶大峡谷》

再后来游览深山民居,到段村乡赵沟村采风。这是迄今保存完好的明代古建文化村落,三面奇峰环列,谷深涧幽,林木茂郁。石砌曲巷,依势高下,古旧院落,比邻错落。民风淳朴,宁静清幽。遂有一诗:

千重峰转逐心飞,见得山村隐翠微。

曲巷足遥板石碎,旧居年久世情依。

神槐阅尽千年事,仙笔书存万古机。

漫步恍如披旧籍,云岚缥缈扣柴扉。

——《游渑池段村乡赵沟村》

北山西部还珍藏着一颗山水明珠:黄河丹峡。峡谷层嶂绝壁,丹岩万叠,如万卷丹册秘籍,珍藏着亿万年沧桑奥秘。谷中清涧叠瀑,多古木异卉。栈道依崖迤逦,逆流曲折而上,移步换景,愈入愈奇。有三诗为记:

1

崚嶒层叠嗟势雄,岂若仙籍秘难穷。

倩谁勘破兹中道,陵谷悠悠今古通。

2

霞霓化彩作胭脂,妆罢女娲侵晓时。

河女偷妆还自戏,妆台遍染任由之。

3

逼矗叠岩丹峡雄,崖间曲栈步云空。

八仙圣迹依稀在,逐胜悠悠似梦中。

北山是部奥秘无尽的奇书,我没有读完。北山是位古典神女,原本秀外慧中。奇书,要继续读下去。神女,要唤回霓裳羽衣。啊北山!何时望里,得见芳林郁郁,烟云蒙蒙!

【作者简介】张明学(男),字鉴之,1939年1月生,河南渑池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三门峡市楹联学会顾问,国风诗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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