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克念

清咸丰十年（1860），苏州沦为太平军和清兵的杀戮战场以后，殷实地主纷纷逃亡苏中地区，而商界人士则更多投奔上海租界。这些苏州富商掌握的人才和资金给上海带来了全新的活力，也成为上海华人金融界的组成部分。而程氏家族就是其中之一。

位于上海的恒孚银楼南京路分号（作者提供）

恒孚银楼的诞生

程家的祖先叫程静轩，出生于明朝弘治年间的徽州休宁。当时的苏州已经是江浙地区最繁华的城市，于是嘉靖年间，程静轩就来到苏州工作和定居。好几世，家族一直人丁寥落，一脉单传。直到清初年第六世程志敏时才开枝散叶，兴旺起来。第九世时程家开始发迹；到第十一世，即出现了人称“程百万”的金融家程卧云和恒孚银楼的创立者程蟾香。

程志敏共有五个儿子，人称“五房”，其后代中的著名人物都是第二房程翰的后人。程翰有四个儿子，老大叫程瑚，其曾孙就是程卧云；老二叫程琏，其曾孙就是程蟾香，他就是清末和民国时期江浙沪最著名的金店——恒孚银楼的开创者。

程蟾香的父亲叫程德济，也就是程琏的孙子，最早在南濠街开木行，后于1788年和人合股开设“景孚金铺”，这是恒孚银楼的前身，迄今已经二百二十五年。所以这家银楼的广告经常说自己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也算正确。

南濠街恒孚分号旧址（于祥摄）

1860年兵乱，程蟾香坐船逃到上海，随身只带着一张桌子，其实桌腿都是挖空的，里面塞满了金条，这就是他们家全部的现金。到了上海以后，程蟾香退出景孚金铺的合股，用那些黄金独立开设了一家金店，即恒孚银楼。后人就将程德济这一脉称作“恒孚程家”。

兵乱稍息，程蟾香回到苏州，于1865年在南濠街开设恒孚分号。明清两代，苏州最繁荣的区域便是阊门、石路和南濠街一带，但是经兵灾全部毁于战火，观前地区倒是发达了起来。程蟾香便把自己的家和银楼都搬到了观东陆稿荐西侧，称作恒孚总号。后来程家把观前街从洙泗巷到醋坊桥所有的朝南门面，除了陆稿荐等两家外全部买了下来。一共六进一百多间，占地三四千平方米。

恒孚银楼发票

程蟾香更是克勤克俭，注重信用，故恒孚的金器成色得到了大众信赖。刚在苏州开设一年，就在百来家金店中名列销售榜首。上缴国库的饷银，只要打上“恒孚”字样的，官府就不再查验，因为其成色和分量总是最出色的。

程蟾香去世后，其子寿命不长，家业由儿媳掌管。其孙子，也就是程家第十三代程志范二十岁接过管理大权，经营银楼三十年。这是恒孚银楼的鼎盛时期，一共在长三角地区开立分号八家，江浙沪家家以收藏恒孚的金器为荣。

程志范属于用人不疑，一旦信任了属下，便全心托付。他之前信任张清如，张氏死后，又将家业托付给其弟张清笙。1931年程志范病危，将所有子弟后代叫到床前跪下，然后宣布，今后恒孚程家不得再插手银楼的具体管理，只作为东主享受股息分红，业务工作交予张清笙全盘负责。

恒孚银楼有口皆碑（曾平图）

中国的家族企业如何保持长盛不衰，发展了一百四十三年的恒孚作出的这个决定，提供了一种思考和实践。有趣的是，就在恒孚程家将家业全盘托付职业经理人张清笙的之前九年，另一脉程家，也就是人称“钱庄程家”的程卧云家族后人程觐岳也将自己的三家钱庄托付给了职业经理人秦润卿。

上海实力最为雄厚的钱庄

程蟾香和程卧云都是苏州程家第十一代，他们的曾祖父程瑚和程琏是亲兄弟。程卧云的父亲也就是程瑚的孙子、程家第十代程衡斋开典当为业，已经是个富翁。他有七个儿子，其中第四子程卧云精明能干，觉得开典当资金周转太慢，获取利润太低，于是在1830年开设钱庄，程卧云也成了当家人。

程衡斋是个有远见的人。太平军刚起的时候，他就担心时局混乱，遂命程卧云带着十万两白银到上海开设钱庄。果然没几年，江浙涂炭，上海租界成了这一区域唯一安全的孤岛，程卧云便定居上海专心经营。当时很多苏州富翁都汇聚租界，看到有同乡开设的钱庄都非常信任。程卧云本人办事干练，注重信誉，因此业务不断发展，又在各地开设了其他钱庄。因资产雄厚，影响广泛，人称“程百万”。

开设于上海的程氏三联号钱庄（作者提供）

程卧云有一子二孙。儿子早死，大孙子又是精神病，因此家族企业的经营责任落到了二孙子程觐岳身上。

这一脉的程氏家族的作风相对保守，只专心经营银钱业，甚至连田产都很少购置，因此成绩斐然。经营稳健的程觐岳曾说：“为人不可贪得无厌，生意不可做足。钱庄经营全凭信用，营运资金大部分靠客户存款，如果将资金全部投放出去，一旦客户提存将无法应付，所以一定要留有余地。”

程觐岳同样知人善任，用人不疑，于是他手下涌现了大批上海著名的金融家。他的多位钱庄负责人都担任过上海钱业公会会长或董事。著名金融家秦润卿还是他的钱庄副理的时候，放了几笔数目较大的呆账收不回来了，面对众人的诸多抱怨，程觐岳淡然道：“润卿是个人才。呆账归呆账，副理还是副理。”

著名金融家秦润卿

位于苏州中街路的程觐岳故宅

程觐岳平时视察钱庄，从不公开批评经理和副理。如遇到普通员工向他私下举报，他也只是在最后离开时，在门口悄悄地向经理指出一二，以引起注意。

程觐岳善于和其职业经理人以及普通员工分享企业经营的利益。按照钱庄行规，通常每年把分红数额分为十六份，股东得十份，职工能够分享六份。后来程氏为了回馈员工，将分红数额分为十九份，股东十份，职工九份。而且还规定，增资的时候股东部分得到的是股份，而职工部分得到的是现金和房产。1943年增资的时候，程氏钱庄就将福建路、茂名路、南京西路等一大批上海钻石地段的房产以分红的方式赠送给经理人员。程氏钱庄创立的时候，家族股份占到90%，而到五十年代初，已经下降到微弱多数，程氏家族则此深得人心。

恒孚银楼支票

程觐岳年轻时虽然贵为少东家，却是脚踏实地一步步从钱庄学徒做起的，到了晚年时他却经常告诫后辈：“我已经替你们挣好了家业，打下了基础；只要你们安分守己，不要荒唐，就可以坐吃无忧了。”1923年，程觐岳临终前在上海共有三家钱庄，人称“三联号”。他吩咐在他死后，所有的三联号业务和家族事务全部交给秦润卿管理，家族不分家，程氏子弟每年只准享用红利，不得干预金融业务和日常管理。

事实证明程觐岳这个临终决定是正确的，他死后，三联号在秦润卿的管理下，每年的盈余达到十到十五万两，1925年甚至达到三十一万两。秦润卿是浙江慈溪人，钱庄学徒出身。六十年间他一直在为程氏家族服务，历经五代人而长盛不衰。尤其在他全盘管理程氏钱庄的三十年中，三家钱庄业务稳健，欣欣向荣，净资产一直占据全上海钱庄的前三名，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