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给荒凉一抹诗意——张者短篇小说《山前该有一棵树》赏析

雾灵说文化 2024-06-01 21:38:53

文·刘 刈

张者的短篇小说《山前该有一棵树》于2022年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我读后产生了强烈共鸣,深感这篇作品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自有其必然性使然。《山前该有一棵树》是一篇多元多维,立体交叉的意象体,朴实且充实的文字给读者展现了一个凄美的画卷。

作品开门见山,因为一块神秘的石头,建设兵团抽调千名人员来到天山深处的矿区。孩子们也随父母共同上山,在油毡和红柳枝搭建的教室里读书,开山的炮声、乱起的飞石都成为平常日常。一棵胡杨树,以其壮美,以其孤独,以其迁移,以其生死,始终牵动着大山里每一个人的心,充满着传奇色彩。

张者以回忆的视角和笔法,描写了一段唯美感伤的兵团往事,让人感到边疆虽处荒野戈壁,暴土扬尘,却也甘泉流淌,胡杨挺拔,极端恶劣的环境正在被诗意的表达、深沉的哲思所取代。

一、当荒凉遇到哀怨,山前该有一棵树

小说的开头只有一句话:“这是个啥地方嘛,都是光秃秃的山,裸山。”这句满是怨恨的口语表达,如与小说题目《山前该有一棵树》连在一起,定会撩动你的好奇,让你在一种因果的关系中启动求知的欲望。

作者紧接着持续描写这里的环境。“树不知道跑哪去了,草也难觅踪迹,花儿那些娇惯的美丽都躲在人们的记忆里了。补鞋匠巴哈提说,这个地方连石头都不穿裤子嘛,别克(男孩)也不需要穿裤子,巴郎(男孩)也不需要穿裤子,汉族的小子也不需要穿裤子嘛。”“这是一个矿区,属于天山深处的神秘所在,一个荒山秃岭寸草不生的地方。”等等。作为一个不足万字的短篇,作者开头却用了近千字来写恶劣的自然环境,如此不惜笔墨,就是要给人一种直观感觉,这里不可能有树。

既然这里“属于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为什么“兵团突然从三个建制团中抽调了近千人,集结到了这里”?那是“由于找到了一种神秘的石头。”“父母被调入矿山后,我们这些孩子属于家属,就跟随着父母上了山。这样,一个简陋的学校就在山前用石头搭建了起来,屋顶用的是红柳枝和油毡。”

如此荒凉旷漠的地方,因为有了矿山和学校,所以才有了生气。尤其有了满腹经纶的胡老师。作为小学语文老师,他的“语”就是让我们背诵各种古诗文,“文”就是给我们布置写各种作文——每周写一篇作文。之前的作文题目都是《苦泉水》《戈壁滩》《矿山人物之一》《矿山人物之二》等等。我们特别喜欢写。

可这次,胡老师望着远方的戈壁和漫山遍野的石头让我们写《树》,我们都不干了,因为我们的眼前根本没有绿色,更别说树了。我们山上连一棵树都没有,怎么写?胡老师就说,眼前没树,心中难道没有树吗?

在这次作文讲评课后,我们望着窗外的石头,喊:“山前该有一棵树!”胡老师说:“山上没有水,树不能活。”同学们喊:“山上没有树,人不能活。”

至此,作家把“山前该有一棵树”的欲望推向了峰巅。

二、让苦难透进绿色,山前移植一棵树

“山上没有树,人不能活。”童言无忌,树已经和人的生命相提并论。

树之于生命毕竟是间接的,水却不可或缺。同学们听胡老师说,山上没有水,树不能活。他们居然纷纷表示:“我们可以喝山上的苦泉水,用山下拉来的甜水浇灌(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胡老师被我们打动了,眼眶有些红,下课时他没有和我们告别,就独自走了。同学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内疚,也许我们的要求有些过分,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非要一棵树,这不是给老师出难题嘛。”

其实,在山下胜利渠边上就有一棵胡杨树。它孤独地生长着,在夏季它给我们带来一片巨大的绿荫,成了我们的课堂;到了秋天,它会很隆重地展示自己,金黄的叶子展开来照亮了荒原。

令人没想到的是,胡老师这次下山,居然把我们的梦想实现了。矿长同意把山下那颗唯一的胡杨树移到山前,不!准确地说,是移到了我们小学校操场中央,还派出了东方红拖拉机,拉着爬犁子,还派了一辆水罐车。这可是个好地方,如果你上山,无论是步行还是坐拉石头的拖拉机,很远就能看见它。它高高地耸立着,成了上山者的路标。

栽树的时候全矿的人都来了,那简直就是一个节日。人们眼巴巴地望着从水罐车内放出的甜水浇灌它,用舌头舔着自己干裂的嘴唇。一口水只能解一时之渴,一棵树却能带来永远的绿荫。栽树的那天晚上围绕着胡杨树放了露天电影。矿长专门选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

从此,我们开始每天关注着胡杨树的消息,我们盼望着它能发出嫩芽,长叶,然后一树绿荫,到了秋天一树金黄。可是,万物都生长了,它连萌芽都没有。

我们满心期待着移栽的胡杨树能够重新焕发生机,为眼前这荒凉之地带来真正的绿荫。这愿望如饥似渴,如痴如醉,小说文字的密度与情感的浓度也一浪高过一浪。其间,胡老师带领我们用甜水,用童子尿,用诗歌去滋养树,祈祷树,诙谐幽默中透着那种执着,并不乏辛酸。

三、把文本开放构建,心中永存一棵树

《山前该有一棵树》的高明之处是作家驾驭文字的能力,让文本的内涵出现多元化和多向性,是一篇复合型作品。

就植树造林自身而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把这篇小说作为生态题材的作品读,也在常理。

本文以回忆的笔触,描写了许多年前一所荒山秃岭里的边疆矿区小学,一个老师带着自己的学生养护一棵胡杨树的故事。以师生的情怀读,也在情理。

文中也暗涵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为边疆建设做出的重大牺牲和伟大情怀。他们从山下绿洲到这寸草不生的大山里,以制原子弹的干劲来生产石灰和水泥改善边疆人民的生产生活条件。他们坚持不懈,艰苦奋战,献完青春献子孙,在没有诗意的空间谱写了壮丽的诗篇。

尤其以边疆与内地多元文化的大融合、各民族大团结的角度去欣赏,其意义更为深远。

在民族精神表达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胡老师。他把普通话带到边疆,他把汉文化带到边疆。作品中作家有意安插了两篇古文,《曹刿论战》和《诗经·国风·东门之杨》,风趣幽默之中,透出身处边疆的老师们以传授、传承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为己任的伟大担当,使整篇小说的内涵得到明显提升与外化。

小说中的《曹刿论战》,是伴着故事里的开山放炮声而呈现的。文中一共出现二次:第一次是矿山子弟学校成立初期,在炮声隆隆中上课,飞石砸在房顶上,如天神的战鼓。教语文的胡老师正领读课文《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听到房顶的咚咚声,我们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大家就会心一笑。胡老师也笑,望望房顶说,三而竭了,没事。孩子们出于好奇,胡老师虽然感到了安全的隐患,却依然充满乐观主义精神。

第二次也是在课堂上。开山的炮声又响了,有石头落在了教室的屋顶,犹如战鼓。听到房顶的咚咚声,大家都齐声背诵学过的课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在大家认为“三而竭”时,只听“轰”的一声,第四下来了。一块碗口大的飞石击穿教室的屋顶,直击胡老师的头部。

学校是矿山子弟学校,炮声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小说社会环境的组成部分。小说中的胡老师在隆隆炮声带领学生们诵读《曹刿论战》,而这位文化的传承者,也在这炮声中永远离开了他的学生,离开了他热爱的边疆。

巴哈提是另一位代表人物。“他一会说哈萨克语,一会说维吾尔语,还会说汉语,我们都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民族。新疆少数民族多,我们统称他们为老乡。”由此可见,巴哈提的“见多识广”,正是多民族语言融合的结果。

尤其是他看到胡老师和我们在胡杨树下读《东门之杨》祈祷。巴哈提问:“你们念什么?”我们回答:“念经。”“汉人的经?”“是的,《诗经》。”“管用吗?”“当然管用,能鼓励胡杨树早点生叶。”“教教我,我们一起鼓励、鼓励的。”后来巴哈提先念一段自己的经,然后,仰天望着树上他能看到的树芽,吟诵那段《诗经》。这就是文化的魅力!

胡老师这个内地知青带给边疆孩子们的,何止是教学生简简单单地认字读书?那是文化意义上的启发教育与引领传承。同时,他的祈祷行为也蒙上了些许入乡随俗的佛教面纱,更足以表明民族文化的融通,是相互的,平等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有两个透点——

一是童子尿浇树。看到移植的胡杨树日渐枯萎,胡老师绞尽脑汁施救,夜晚让我们用尿浇树。结果事与愿违,来自大城市的胡老师怎么知道“刚移植的树木是不能施肥的”。

二是《东门之杨》释义。《诗经·国风》中的《东门之杨》是一首男女约会而久候不至的诗。东门之杨不一定是指胡杨。当年,我们还不懂男女之事。胡老师把诗的含义改了,变成了我们和树的约会。胡老师对诗有些牵强的解释,是百密一疏,还是故意而为,都无伤大雅。

这两个透点看似是胡老师的失误,却丝毫没有影响人物形象的塑造,反倒让人愈加体会他美好的主观愿望,愈加感到胡老师的平凡朴实,可亲可敬。

其实,这里的胡杨树在那种困难岁月中早已超过树的本身,成为人们精神世界的重要支撑。我们无需纠结胡杨树是否复活,因为胡杨树是一种伟大的树,它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胡老师去世后,人们把他埋在了胡杨树原来的树坑里,寓意胡老师就是一颗永生不死,不倒,不朽的胡杨树。结果,这棵胡杨树果真在这篇文字里、在这个树坑里长了出来!

给荒凉一份诗意!这棵树便是表达的道具,希望的寄托,艺术的象征,思想的灯塔。无论在荒凉的过去,还是在丰饶的今天,这棵树都会活在人们心中!

作者简介:刘刈,本名刘宗杰,男,河北承德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诗词学会会员,承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承德县作家协会主席。文学和评论作品见《人民日报》《人民政协报》《作家文摘》《读者报》《中国文艺家》《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等百余家纸媒。数十篇作品获省级以上文学创作奖。著有《文心雕虫》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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