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连璧合》作者:清欢慢

芳芳看小说 2024-09-05 11:08:33

简介:

李连珠早年丧父家境贫寒,为谋生计,顶着同胞兄长之名,被卖进城做童仆。

孙合璧出身富商巨贾,聪颖好学一心应考,却因意外致残断了科举梦,从此自暴自弃闭门不出,数年如一日的了无生趣。

彼时李连珠已是管家,和其他下人一样最怕和孤僻乖戾喜怒无常的大公子打交道。

慢慢熟识后却发现,大公子挺好相处,就是对自己太过关注,为避免身份败露,不得不处处设防,甚至找了个男人假扮她,只为彻底绝了对方的念头。

但事与愿违,对方不仅没死心,一番挣扎后,甘愿为爱做断袖……

后来,动心后的李连朱很苦恼:他喜欢的是男子,这可如何是好?

精选片段:

孙家世居汴京,祖上曾在朝为官,因逢乱世家道中落族人离散,迫于生计转而经商。

  也是凑巧,正赶上了好时机,宋朝立国即颁布‘恤商’法令,‘榜商税则例于务门,无得擅改更增损及创收’、‘自今除商旅货币外,其贩夫贩妇细碎交易,并不得收其算’等等。

  及至仁宗时期,四海雍熙,八荒太平,孙家累世经营,已颇有家资。

  孙昌熙自少年时便协助老父执掌家业,此时孙家除了皇城东潘楼街那令人眼馋的金银玉器铺,还把外城的制玉作坊又扩大了两倍。

  原本父子俩还琢磨着在外城临河处开几间邸店,谁承想孙老连年奔波积劳成疾,竟一病不起,未及五旬便撒手人寰。

  孙昌熙娶南京应天府陈氏为妻,陈氏知书达理,秉性柔顺,婚后一年便产下一子,名唤合璧。

  孙父过世这一年,合璧只有两岁多。

  孙家两代单传,族中人丁单薄,而生意愈发兴旺,因此能信赖的至亲好友不多。

  孙昌熙为谨慎起见不得不事必躬亲样样过目,而内宅大小事宜便都交给陈氏打理。

  陈氏本就柔弱多病,既要操持家务又要相夫教子侍奉婆母,连年来已是不堪重负,却还要承担为夫家开枝散叶的重责,因此在诞育第二个孩子时遭遇难产,一尸两命。

  孙昌熙三年间经历两次人间惨痛,悲不自胜,少不得大办丧事、悼念亡妻。

  原本和和美美的家庭,一夕之间风雨凋零,只剩父子二人抱头痛哭,好不凄凉!

  孙昌熙沉溺在丧妻之痛中,自然无心顾及生意上的事,铺子和作坊那边的管事们可都急了,三番五次的着人请他回来处理正事。

  于是族中奉养的堂叔祖辈老人们也都着急了,毕竟孙家今天的财力地位是几辈人的心血,可不能就这么没落了。

  几位长辈轮番前去劝慰,孙昌熙看着膝下幼子和堂前耄耋老人,心中也是愧悔交加,只得打起精神继续经营生意。

  后宅中不能无人掌家,且陈氏过世后偌大的宅子中分外寂寥,孙昌熙仅得一子,心中自是有些不甘,因此只守了一年半载,便纳了十字街刘家茶坊的小寡妇齐氏。

  齐氏虽是小户人家出身,但活泼机灵,聪慧娇俏,嫁与刘掌柜三年后守寡,独力支撑着夫家家业,一面要抚养孩子一面还要与隔壁游手好闲的兄嫂周旋,因此年纪轻轻就练就了八面玲珑的本事。

  这齐氏是十字街出了名的美人,又能说会道,而且礼数周全、乖巧讨喜,刚一过门就把寡居的孙母哄的团团转。

  这孙母不喜先儿媳陈氏,一来是觉得她身娇体软弱柳临风,似有不足之症,恐日后不好生养。结果陈氏过门一年就得了一子,孙母便不好再说什么。

  二来则是纯粹的偏见,陈氏读书人家出身,平时未免有些清高孤傲,这便让孙母觉得她瞧不起商户人家,又想着孙家祖上也是清贵人家,若非后来没落,何至于到这般任人轻贱的地步,心里难免有气。

  而且陈氏接管家中要事后,与孙母意见多有不合,他们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孙昌熙自是向着妻子,难免让孙母愈加不忿,以至于后来彻底撒手不管,家中大小事务皆由陈氏一人掌管,愣是把个媳妇给熬到了油尽灯枯。

  齐氏却是有备而来,进门前就托媒人把孙家后宅的底子摸了一遍,知道这种情况下想要站稳脚跟就得拿捏住两个人,一个是孙家老母一个是继子合璧。

  原想着才六岁的孩童应该不在话下,谁承想那小郎君偏生不给面子,连婚礼第二日敬茶都不肯,反倒是婆婆比想象中要好奉承的多。

  先前婆媳矛盾主要就是互相看不惯,且谁也不肯屈服。陈氏是个清冷美人,身材袅娜气质高雅,像是画里走出来的。

  平素虽然礼数周全,但总觉得过于淡漠疏离,未免少了些人情味。

  相对比来说齐氏无论相貌气质还是性情都很对孙母的胃口,她开朗大方,带着市井中特有的鲜活热情,进门没几天就让孙家死气沉沉的后宅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纵使孙昌熙依旧思念亡妻,可是时日一长,心里的凄伤悲怆也渐渐淡了。

  却说齐氏过门几个月后就诊出了身孕,孙母心下大喜,为了让她安心养胎,不仅提前准备了侍候月子的丫鬟婆子,买了很多珍贵补品,甚至允许她将寄养在母家的儿子也接到了身边抚养。

  这么一来,南京应天府那边的陈家便有些看不过去了,陈氏的父兄几次三番要将合璧接回家抚养。

  但那到底是嫡长子,生父健在,哪能寄养在母家?

  可孙昌熙到底忙于外事,无暇顾及家中,想着齐氏即将临产,老母一人恐无法照应周全,合璧年纪还小,交给下人照管放心不下,反复思量只得备了厚礼亲自将他送到南京,交由岳父和内兄等照料,约好两年后接回。

  陈家虽不及孙家富足,但家底也不薄,当初将女儿嫁与孙家,一来是看在两家父辈的情分上,二来是孙昌熙其人仪表堂堂、精明能干,而且与女儿自幼相识,也算情投意合。

  但谁也没想到女儿福薄命浅英年早逝,如今只可怜那个幼年丧母的小外孙。所以少不得悉心教养,百般照料,唯恐有半点怠慢。

  一晃两年过去了,孙家那边已得两子,且个个浓眉大眼生龙活虎,可乐坏了孙母。

  眼看着家中妻小其乐融融,孙昌熙难免也会思念寄养在外的长子,这个时候的合璧才八岁,但少年老成知书达理,且在外祖和舅父们的熏陶下立誓要继承母志,长大后参加科考、求取功名,若能得个一官半职,也好为亡母求得封赠。

  陈氏在世时对这个儿子寄望很厚,不愿他和父辈一般钻营生计、四处奔波,想让他读书应考,因为在本朝‘工商之家不得预于仕’的禁令已被打破,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她的心愿也曾对父兄明言,所以他们常对合璧耳提面命,自幼便教他常科中最重要的诗、赋、论等。

  父子经年未见,便有些生疏,孙昌熙有心接他回家,但一想到自己事务繁忙,家中一切都由母亲和齐氏掌管,而齐氏名下已有两子,若将合璧接回,实在不妥。

  合璧自然也看出来父亲言辞闪烁,并非发自真心,又想到他与继母已有二子,怕是早忘了与亡母的情谊,而来看他也只是为了照顾外祖和舅父们的情面,登时便觉得心灰意冷。

  虽说寄人篱下颇苦,但回到物是人非的家才更苦吧,于是便以学业为重为由,请求暂留外祖家。

  孙昌熙心下愧悔,但又感念儿子通情达理,再三拜谢岳丈和内兄,少不得送来不少重礼,央求他们代为照管合璧。

  这以后,孙合璧就留在了陈家,和几个表兄弟一起发奋读书,后来如愿进入当时最有名的应天府书院,在这个汇聚天下才子和大儒的地方学习百家经典。

  孙合璧成年后准备参加乡试,但因为科举户籍制的规定,虽有户籍久离本贯者,须有朝廷命官担保方可。

  而在开封府应举的户籍规定更严,天圣七年改为须有户籍七年以上并实际居住“即许投状”,户籍不足七年或不住开封者,均不在接收之列。

  因此少年孙合璧在十七岁时便离开书院,辞别了师友故旧,回汴京老家继续修学,打算住个一年半载好应试。

  孙合璧回汴京的这一年,家里已经多了三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妹妹,十一岁的孙合琞【sheng四声】、十岁的孙合瑿【yi四声】以及六岁的小妹孙怡婷。

  一家人终于得以团聚,孙昌熙自是无比欢喜满足,齐氏虽略有介怀,但也知道孙合璧嫡长子的身份在那摆着,该做的门面还是得做。

  因此早早就着人收拾好了东厢,还特意配了丫鬟、书童、杂役等。

  可孙合璧并未领情,回来后只拜见了祖母和父亲,家里边转都没转,领着俩从南京带回来的小书童,径自去了荒废数年的东跨院,彻底折了齐氏的面子。

  原本俩弟弟年少,还都盼着那个寄居在外的兄长回来,没想到那少年看上去风姿俊朗卓尔不群,却面如寒霜一脸倨傲,令人不敢近前。

  齐氏领着与前夫所生的长子刘惠和孙家的三个儿女来东跨院看他,苦口婆心的想要把他劝回来,却被他呛的哑口无言,推了儿女们上前见礼,他也是冷冷的退到一边拒不受理礼,转头指挥下人们洒扫庭院搬箱笼抬家具。

  孩子们哪里知道这是齐氏的苦肉计,原本的激动欣喜都化为泡影,满心皆是不忿。

  离开东跨院后,齐氏打发仆妇带孩子们回去,自己则抽抽噎噎的去找孙昌熙诉苦了。

  刘惠年已十五,先前见弟弟妹妹们盼望孙合璧回来便有些吃味,如今看到这种光景,少不得要奚落一番,又说那孙合璧连母亲都瞧不起,何况你们?往后还是离远点,可别轻易招惹,我才是你们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等等……

  几人还没走多远,就见帐房的韩先生领着个高瘦的青衣小厮一瘸一拐的过来了,两人拿着算盘和书册,边走边交谈着。

  那低眉顺眼的黄脸小厮是韩先生收到帐房打下手的。

  几年前城外闹瘟疫死了不少人,这少年的父亲和胞妹也在其中,因家中还有个两岁幼女,实在养活不来,其母便央人将他带进城谋出路。

  原本是要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仆役的,但他生的太过薄弱,就给挑剩下了。

  幸亏账房的韩先生慧眼识珠,问了几句话,发现他对答如流机灵聪敏,且粗通算学颇有天赋,于是央求孙昌熙留下来给自己打下手,先培养几个月,若能通过考核就收为徒弟教他记账算收支,否则就让人送还回去。

  那孩子悟性很好,而且好学,顺利通过考核后便留在账房侍候韩先生。

  这几年下来已经成了账房的二把手,有时候就连孙昌熙都免不了夸赞几句,因此刘惠对他很是不喜,这会儿看到了便往路中间一站,冷眼瞧着。

  到底主仆有别,两人忙上前作揖。

  “你们这是往何处去?”刘惠插着手,尽量想学孙合璧那倨傲的神情,但他昂首挺胸腆着个大肚子的模样着实有些滑稽。

  韩先生忙回话道:“要去东跨院,这不大公子回来了嘛,说是那边清静少人搅扰,正适合读书。老朽准备带徒儿过去记一下所需器具,也好着人去办。”

  “哼,”刘惠想着大公子这名头原本该是自己的,如今却被别人占了,心头愈加愤恨。

  可这韩先生也不是省油的灯,曾在哪个地方府库任职多年,后来坏了事惹上牢狱之灾,虽保住了命可出狱后落了个残疾。

  原本该是废人了,但孙昌熙赏识他的才能,聘回来在帐房呆了多年,竟是从未犯过半点错,所以刘惠轻易还真不敢招惹。

  “那就赶紧去吧,可别误了大公子的事!”刘惠想着那孙合璧不好相与,这一老一小的过去还不知道要受什么冷脸,不由嗤笑起来,摆了摆手让开了。

  “连朱,走吧!”韩先生招呼了一声抱着算盘的小厮,瘸着腿往前走去。

孙合璧离家十余载,此番回来实属无奈,又见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就连幼年时母亲房中的乳母、使女都已不在,便觉得满心凄怆,而父亲与继母齐氏恩爱有加,子女满堂,愈发觉得愤恨酸楚,人心怎可凉薄至此?

  他的怨恨越深,上进心就越强烈,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咬紧了薄唇,站在那里吩咐下人们如何布置院落。

  “公子,帐房的老韩来了,您有置办什么物品尽管吩咐,保管给您办的妥妥的。”老管家面色和蔼,垂手恭恭敬敬道。

  孙合璧转头瞥了眼赶来见礼的一老一少,别过头道:“这院子须得重新布置,老旧损坏的物事全都换了吧!”

  “好好好,一切全凭大公子吩咐。”管家忙让到一边,将韩先生扯上前来,低声道:“好好记着,别有疏漏。”

  “院门换新,留好门匾,我要题字。门环须用古青绿蝴蝶兽面,门槛用方石,要选上好石料。”

  孙合璧在院子悠悠转了一圈,沉吟道:“小是小了点,却还能将就,那边栽一片青竹,这边弄一架蔷薇花,门廊侧面搭个架子,种些藤蔓或者葡萄之类。下面设石桌石凳,我平时看书累了可在此喝茶下棋。”

  韩先生一一记下了,这才小声问道:“公子还没说院门漆面要何种颜色?”

  孙合璧有些不耐,道:“木门上漆只能用三种颜色,这还用问?你们自己瞧着办。对了,进门处累一假山,石上种些菖蒲之类。”

  “里间方才已看过,”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纸,递过去道:“如何布局也已标注好。”

  韩先生旁边的小厮忙双手接过,恭恭敬敬的捧着。

  “坐榻要选形制古雅自然的,中厅和书斋里的犹为讲究……七尺大书架一座,小书架两座……”他说起这些家具来简直如数家珍,幸好韩先生见识广博,否则就只剩干瞪眼的份。

  说完大件后,就开始说所需器具,香炉、香盒、笔格、笔床、笔洗、镇纸、书灯、花瓶、琴台、文具等等皆有要求。

  李连朱对这个孙家大少的第一印象由此形成,自那以后能有多远躲多远。

  只因这人太难侍候,而且脾气古怪不近人情,刚回来时宁可去外面住客栈也不肯住收拾好的东厢房,孙昌曦亲自劝了几次无果,只能由着他去,一面着人加紧休整东跨院。

  孙家如今所居的宅院并非祖居的老宅,而是孙昌曦老父年轻时所建新宅,算起来不过五十来年,自然比不得老宅古朴雅致有气韵。

  商户人家讲究的就是花团锦簇富贵热闹,齐氏进门后更是将这种特色发扬广大,将陈氏生前所改的雅趣痕迹全给抹去了。

  孙合璧自是不能忍,因此宁可住客栈。

  至和元年六月初,东跨院终于布置好了,孙昌曦特意找人算了个黄道吉日,敲锣打鼓的将长子给迎了回来,并在家中大宴亲朋邻里。

  那一天铺子也关门歇业,伙计们都过来帮忙,帐房韩先生也要陪主人迎客,李连朱则跟着管家登记来客及贺礼等。

  路过侧厅时,正瞧见孙合璧被一帮三姑六婆围在中间说笑,这个扯扯袖子,那个摸摸脑袋,依稀听见有人问他年龄,以及是否订婚等,那少年窘的玉面通红,却又手足无措,可是在女客面前到底拘谨些,只得连忙敷衍。

  李连朱想到他平素目中无人的倨傲神情,跟如今这窘迫景象一比,忍不住莞尔失笑,却不料那少年正设法脱身,一转头正好瞧见,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低头逃了。

  好在小厮们的衣饰打扮都一样,应该不至于被认出来。

  即便如此,他心里还是有鬼,此后但凡东跨院那边有需要,都是让师父派别的小厮去应承。

  好在那孙合璧并非无理取闹之人,搬回来后就关门谢客,日日苦读,偶尔出来拜会师友,或结交一些文人墨客,他的朋友来了也是见一下主人,随后就直奔东跨院了。

  一年后,孙合璧不负众望,顺利通过了开封府的发解试,取得了解额。

  如此一来,别说孙昌曦大喜,就连孙家老宅都沸腾了,因为他是百年来第一个读书应考的子孙。

  一时间,族中长辈们都无比激动,纷纷登门探望,无不夸他才高八斗学识渊博,日后定能在礼部举行的省试中脱颖而出,顺利进入殿试,为孙家光宗耀祖……

  而孙昌曦也带着合家老小去孙家宗祠拜谢祖上,接着又大宴宾客三天,孙合璧则在东跨院宴请他那些文人朋友,随后拜别孙昌曦,带了行囊和侍童等回南京应天府了,说是要为了明年春天的省试备考。

  孙昌曦想着陈家毕竟培养了那么多年,于情于理这种时候都该回去探望,何况那边有他的同窗和老师,的确更适合读书,自然也就不好阻拦,备了礼亲自他去陈家。

  孙合璧这一去就是数月,直到至和三年年初才派人送来家书,说是不日启程,即将归家。

  虽说自他走后,院子一直有人照应,孙昌曦还是让管家带着仆役们又仔细的清扫休整了一番,眼看着归期将至,却始终未见踪影,孙昌曦不放心,派了人沿途寻找。

  结果没几天就传来噩耗,说是回来路上遇到了劫匪,不仅随身所带金银细软全都被抢,人还从倾倒的马车里滚落,摔下了山坡,虽然书童报了官,人被官府找了回来,但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孙昌曦顿时吓坏了,忙从族中找来几个年轻的后生,带着家丁们心急火燎的出城去接了。

  这一去就是两个月,铺子里可忙坏了,幸好有齐氏的侄子齐芗和长子刘惠照应着,不然早就乱套了。

  下人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说这大公子跟他娘一样,都是福薄命浅,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也有人说是孙家官运早就耗尽了,不然怎么几代人里就出了一个读书应举的,而且还没熬到省试……

  饶是向来心无外物的李连朱也从劈啪的算盘上抬起头,小声的询问旁边对账的韩先生,“师父,这世间真有命数之说吗?若有,会世代相传吗?”

  韩先生‘噗哧’一声笑了,道:“命数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世代相传这一说就太滑稽了,那谁要是倒霉,他子子孙孙都要倒霉吗?谁若是走运,那子子孙孙皆走运?怕是连上天都要看不下去了吧!”

  李连朱不由得也笑了,抿着唇道:“是这个道理。”

  正说着,听到外间一片熙攘之声,几个仆役从门廊前跑过,嘴里高呼着主人回来了。

  帐房就设在大门里侧的耳房中,所以但凡有什么动静,立刻就听到了。

  “走,出去看看。”韩先生面色凝重,合上账册,招呼了一声起身往外走,李连朱也忙着跟了出去。

  此刻大门外已经聚了不少人,孙昌曦与族中几个后生皆是风尘仆仆,管家早带人迎上去接了马缰应承着。

  马被牵走后,一辆马车缓缓驶到了门口台阶前,两个神情低落面有忧色的童子跳下车来,正是孙合璧那两个侍童,一人唤作桃符,另一人唤作祥瑞。

  “瞧什么瞧?快回去……”其中一个怒目圆睁,恶狠狠的驱赶着围拢过来的几个孩童。

  孩童们自是不甘心,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对骂起来。

  便在这时,两名壮汉抬着个肩舆小跑着过来了,孙昌曦忙将车帘掀开,一个后生钻进了车厢,另外两个在外面帮衬着,用毯子兜着一个面色惨白神容憔悴的少年,缓缓往下送。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不看就不看,我们还嫌晦气。”就听到一个孩童尖声叫道,随即一忽儿跑开了。

  孙昌曦脸色铁青,转身怒瞪着与那些孩童争吵的桃符,喝道:“滚!”

  桃符本就气的小脸通红,两眼泪痕,被孙昌曦这么一喝,顿时满腹委屈,转身跑去追打那群恶童了。

  韩先生扯了扯李连朱的衣角,转身轻手轻脚的回去了。

  “师父……”李连朱面上的震惊之色还未缓过来,轻问道:“不就是从马车里摔落吗?怎生如此严重?”

  韩先生很是惋惜的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摔伤也有轻重之分啊,看样子……怕是个废人了。”接着又叹了口气,道:“不仅误了春闱,还落下个残疾,怕是下半生都只能在病榻上渡过了,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唉!”

  李连朱有些不解道:“不就误了一次吗,明年接着考不就行了?”

  “你以为朝廷是老孙家的铺子啊?你有空了想来就来?再说了,如今成了这副样子,哪里还能应考?”韩先生道。

  李连朱也悠悠叹了口气,道:“真可怜……”

  韩先生却嗤笑道:“可怜?你呀,收起你的同情心吧!纵使身体落下了残疾,照样是孙家嫡长子,也就是不能应考了而已,但孙家这所有家业,将来都是大公子的。人家躺着也能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哪像咱们这种人活着只为了一口饭?而你呢,纵使十年二十年做到了管家那个位置,也就勉强娶个妻子生俩孩子,还得继续为妻儿奔忙。”

  李连朱沉默不语,低下头去拨打算盘。孙合璧自打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得。

  那东跨院除了大夫,再也没人进得去,就连外面那些好友前来探望,也都吃了闭门羹。

  孙昌曦那叫个痛心疾首啊,不惜花重金从各处延请名医,正统的门道用完了就换民间偏方,能试的都试了,断断续续治了一年多,终于能坐起来了,但腿还是抬不起来。

  那边专门腾了间屋子给大夫住,可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始终不见起色。

  最后孙昌曦也渐渐死心了,一夜之间两鬓斑白,像是老了十几岁。

  之前因儿子的事耽搁了生意,眼看着各处一团糟,他是不能再分心了,只得回来重新打理一切。

  随着家中几位公子渐渐长大,年迈的管家有些力不从心,便将府中一应繁琐小事交与李连朱。

  因他自幼在孙家长大,且母亲带着幼妹已改嫁多年,孙昌曦对他也颇为信任,又得韩先生真传,与各项账目方面很是熟悉,所以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对孙合璧来说,哪怕天塌了也与他无关。

  自他重伤归来后,发现一切都变了,墙角的青竹再无翠色,蔷薇零落枯萎,就连门廊外原本茂盛的葡萄树似乎也只剩枯藤。

  他原本是极爱清静的,如今却无比羡慕外面的繁华喧嚣。

  隔壁房间住着大夫,一刻不停的看护着他,前两年他也很配合,希望能有奇迹,他可以像往日一般站起来行走奔跑。

  可随着时间流逝,所有希望皆化作了泡影。

  他听到大夫背地里跟父亲说,他能恢复的极限就是拄着拐杖或由人扶着行走,哪怕是神医降世,也不可能让他变得和常人一样。

  到底年少气盛,他还是不信,也不愿认命,总觉得不过一场梦,人生还很漫长,十年苦读,为的可不是一世缠绵病榻。

  然而一月月一年年过去了,始终未见奇迹,直到浓郁的草药味连书斋的墨香都掩去时,他终于不再挣扎,慢慢认命了。

  嘉佑二年秋,东跨院烟雾缭绕,外间只当是走水了,纷纷呼喝着去救,结果撞开院门才看到,许久未露面的大公子坐在堂屋阶前,神色冷漠的指挥两个侍童将书卷稿纸等投入火中焚烧。

  因是白天,孙昌曦在外面忙活,家里唯一主事的只有齐氏,但孙合璧向来与这继夫人不和,所以仆役们也很为难,怕请来夫人无济于事还落了她的面子,只得匆匆去找管家。

  孙家有两位管家,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主外的孙向和算起来也是本家人,自小在老太爷身边长大,和孙昌曦同是左膀右臂。

  老太爷故去后,他便全心全意辅佐孙昌曦,两人继承了老人遗志,除了做好本职生意,还将原计划在外城开的邸店也运营了起来,每到赶考的季节频频客满,令人好生羡慕。

  主内的顾贤年已老迈,早年也是和孙向和一起跟着老太爷的,但他比孙向和年长,加上多年操劳疲累不堪,如今很多事情都交与李连朱处理,他只从旁指点。

  而这个李连朱聪慧机敏识大体,在下人中也颇有威望,帐房的韩先生与顾贤有意栽培,家主孙昌曦也默许了,所以他如今虽未彻底掌权,但在仆役们心中,已经算是个主事的人了。

  已是初秋,时有西风逡巡不已,家丁们担心火星子吹到别处惹出灾情,但又不敢去劝孙合璧,只得跑去找李连朱。

  虽说他也是个下人,但说话应该会比自己有分量一些,而且一旦汇报给他,日后真有什么事也有人担着了。

  当时李连朱正从帐房出来,原本要去后宅找齐氏商议下个月孙家叔祖父的生辰如何操办,看到几个家丁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忙停下了脚步。

  一听到是东跨院的事,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可在其位谋其政,既然知道了就无法推脱,毕竟顾贤老迈行动不便,而齐氏素来与孙合璧有嫌隙,除了自己还能有谁出头?

  他便将手中帖子放下,沿着主道匆匆往内宅的东跨院走去。

  却说孙合璧在门外坐了半刻只觉得凉风入怀,飞灰呛鼻,便命人将他抬了回去,仰躺在中厅的矮塌上静静出神。

  桃符和祥瑞满脸不舍的将书房里堆叠的书本案卷、诗集画册等搬出去焚烧,谁也不知道公子因何做此决定,他原是极其爱书之人,翻阅之时必焚香净手,就连摆放回书橱都不让别人假手,可如今……怎么说弃就弃?

  书童们还年少,哪里懂得何谓心如死灰?

  门廊外的葡萄树早就死了,如今只剩下枯藤,书童们不舍得铲去,便在那盘绕的枯藤上挂满了从各处寺庙求来的许愿符,期望有朝一日公子能站起来,重拾壮志。

  出檐外的门廊下悬着一溜浅青色镂花薄幔,薄幔下垂坠着细碎的流苏和银铃,风过处留下一串清越的音符,煞是好听。

  孙合璧躺在那里闭目养神,恍惚之间闭了个眼,耳畔传来书童们的惊叫声,他猛地醒过神来,只觉得周遭充斥着炙热的气息,抬眼一看,才见烟火缭绕,对面的帘幔和脚下的地毯倏忽之间全都燃烧起来,原本的风铃声早已不闻,只听到‘噼里啪啦’的火舌爆裂声。

  他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想要挪动着起来,费了半天劲才跌下矮塌,便在这时,感到一双细瘦的手臂想要拼命将他抱起来,“公子、公子……”耳畔传来桃符惊慌失措的哭喊声,“祥瑞去唤人了,我这就带您出去……”

  可纵然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没能将人搬动几分,只急的涕泪横流。

  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桃符吓得面色惨白,俯身护住孙合璧一边咳嗽着一边哑声道:“都怪我们……咳咳,都怪我们没留意,才让……才让火烧了过来,公子,对不起,对不起……”

  孙合璧揉着酸疼的眼睛,看到火苗已经窜上了屋梁,想到这毕竟是年深月久的老屋,都是木质结构,这火势越来越旺,用不了多久怕是屋梁便会坍塌,若是外间人进不来,自己就算不被熏死也要被梁木砸死。

  心底纵然也有不甘、恐惧和怨愤,可这会儿却平静了下来,只觉得脑中一片清明,也许这真的是命数吧!

  “你走吧……”他翻身坐起,一手掩住口鼻一手将桃符推开,“我出不去了,不能白白连累你送命,快走……”

  桃符被烟火呛得说不出话来,扯着他的袖子死活也不肯放手。

  眼看着脚下的地毯已经烧过来了,孙合璧身上衣袍已有几处燃起了火苗,桃符急忙抬手扑打,一边嘶声大喊着:“救命啊,快来人,大公子还在这里,来人啊……”

  浓重的烟火气让人几近窒息,孙合璧能感觉到燃烧的地毯烫到了他的脚,可是却没有力气去挪动。

  顷刻间愈发觉得心灰意冷,咳嗽着道:“快走,死对于我这种人来说是福祉……”

  “人生不易,怎能不求生反求死?”耳畔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就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穿破烟火迷雾走了进来,俯身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扛起来往外走去。

  桃符大喜,忙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跟了上去。

  院子外面早已聚满了下人,年轻力壮的仆役们正提木桶来回奔忙,众人眼见着大公子被人安然无恙的带了出来,这才吁了口气,都围上来查看。

  幸好这边是个独立的院落,又是白天发现得早,所以不至于引燃周遭建筑。

  这会儿,齐氏也带着几个侍女仆妇匆匆过来了,见到东跨院烟火冲天,可是吓白了脸,直到看见孙合璧并无大碍,正躺在毯子上由大夫救治,这才拍了拍胸脯,感慨道:“他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怕是无法跟官人交代。”

  不等身边的侍女宽慰,忙匆匆走过去查问事情缘由。

  众人见齐氏过来了纷纷见礼,仆役们都一忽儿散开去扑火了,书童祥瑞灰头土脸的上前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明了事情经过。

  齐氏顿时大怒,裙下飞起一脚便将他踹翻,恨恨道:“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水火无情,最是大忌,公子让焚烧书卷,可没让你们嬉戏玩闹。院中空地这么大,为何偏把火生在离门廊那么近的地方?火苗引燃了枯藤,不早点扑灭竟然还顾得上玩闹?好生糊涂,还留着你们这些混账家伙作甚?早点撵出去了早点清静……”

  祥瑞慌忙爬起来捣蒜似的不住磕头,按说他和桃符其实都是陈家的人,但主人既然给了孙合璧做书童,自然是要跟着他的,况且孙合璧在外人面前虽有些孤僻乖戾,但却没有半分亏待过他们。

  如今本就闯了祸,若被当家主母逐出去,恐怕连陈家也回不去了,那往后可如何是好?

  便在这时,听到后面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断断续续道:“我的人……由不得别人发落……否则……便将我一并撵出去……”

  原来是那孙合璧在桃符的扶持下坐起了身,气若游丝道。

  他这般护短,齐氏自是无奈,这种情景又不能与他辩驳,只得赔笑道:“大公子这是什么话?”

  一边吩咐下人道:“外面风大,公子本就体弱,如今又有伤情,看这样子此处怕是住不成了,东厢房一直空着,你们先将公子送过去好生安置吧!”然后转身离开,亲自去查看里间的火势了。

  桃符和祥瑞忙不迭的过来磕头谢恩,但他似乎有些心力不济,只略微摆了摆手,便晕了过去。

  孙合璧醒来时身上的烧伤和擦伤已经处理好了,也换上了整洁干净的衣服。

  他耳畔依稀响起那个陌生的声音,‘人生不易,怎能不求生反求死?’他这才想起,竟然忘了问将他从火场救出的人是谁,想到这里,忙将外间侍候的祥瑞唤了进来。

  “那个人就是小李管家啊,听说日后要接替顾老头的。”说到那个人,祥瑞倒是知道不少,“公子这些年对外面的事不大了解,应该不清楚这个小李管家,他叫李连朱,来孙家已经十年了,他可不是做粗活的杂役,而是帐房韩先生的得力弟子,听说铺子那边的孙老先生也很赏识,想把他挖到前面帮衬着做生意,可主人说了,外面的生意固然重要,但家事也不能含糊,只有家里一切都安生了,外面才能放开手脚好好干。后来孙老先生只得收了夫人的侄子齐芗,那齐小哥也是个人才……”

  “李连朱?”尽管书童滔滔不绝的说着,他却对别的兴味索然,只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既然是管家,为何我没有多大印象?也许我真的与外界隔绝的太久了吧!对了,桃符呢?”

  “他去跟小李管家道谢去了,”祥瑞道:“原本我也要去,可想着公子身边不能没人照看,就……就留下了。”

  “救命之恩,岂是一两句话便能清的?”他闭了闭眼,道:“等过几日,我亲自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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