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鹏:唐宋文学编年地图里的诗词奥妙与文旅路线(二)

小楼听雨是诗轩 2024-06-29 06:31:41

唐宋文学编年地图里的诗词奥妙与文旅路线

文|王兆鹏

续(一)

二. 李、杜、苏、辛到过哪些地方?

下面我们利用地图,看看李、杜、苏、辛四大诗人,一辈子到过哪些地方?

首先说李白。我在他一生的轨迹中先截取一个点,看看他是什么时候来到黄鹤楼、写《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诗的第一句“故人西辞黄鹤楼”,什么是“故人”?为什么李白称孟浩然为“故人”?看了唐宋文学编年地图,可能会明白一些。李白是四川人。根据郭沫若先生的考证,他出生在吉尔吉斯坦的托克马克,小时候跟着父母回到四川,年轻时基本上是在江油、成都、乐山一带活动。24岁辞亲远游出蜀,沿长江东下,经重庆,过奉节,出三峡,至宜昌,然后到荆州江陵,再下洞庭湖,途经武汉,由九江,过天门山,最后到达扬州。唐代的扬州,是一线大城市,当时有“扬一益二”的说法,就是当时最繁华的都市,推扬州第一,益州(现在的成都)第二。李白出蜀之前,游过成都,如今出蜀,又漫游了扬州。两个繁华的都市,开拓了他的眼界和心胸。李白性格浪漫,生性好自由。游玩了扬州,又去吴越、浙东游览一番,目睹了吴姬越女的美丽,诗情荡漾,写出了不少自己满意的诗作。诗好不好,不由诗人自己说了算,要别人说好才算好,特别是名流大咖说好才算好,才能得到社会的认可,才能被广泛传播。于是,他想着应该要去拜访一下诗坛大咖,让他肯定推扬自己的诗才诗作,以便获得诗坛的“投名状”。李白年青时,诗坛大咖是谁呢?最有名的要算湖北襄阳人孟浩然。李白有诗为证:“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这位“孟夫子”,就是孟浩然。李白在吴越玩够了,于是从扬州西上,到襄阳去拜访孟浩然。我们团队曾经把唐宋文学编年系地数据集成之后做过分析,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盛唐时代襄阳是热点城市,很多人到襄阳,都与孟浩然有交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去“朝圣”,拜访诗坛大佬孟浩然。那时候孟浩然在诗坛上的威望非常高,年龄比李白、王维大,成名也比他们早。孟浩然生于公元689年,李白、王维生于公元701年,孟浩然比他俩大12岁,正好大一轮,都属牛。在襄阳,李白拜见了孟浩然。李白应该写有诗作记录两人见面的场景,可惜没有流传下来。孟浩然告诉李白,来年去扬州,李白则承诺,明年一定在鄂州(今天的武汉)为他送行。

图2 李白行踪图

李白离开襄阳后,到湖北安陆,娶了一位退休宰相的孙女,安下家来,一住就是十年。李白做了安陆的女婿,成了咱们湖北人的姑爷,让我们有缘分享他在诗史上的荣光。

我们再回到《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上来。这首诗写于唐玄宗开元十六年,也就是公元728年。李白时年28岁,古人习惯算虚岁。为什么诗歌开篇李白称孟浩然是“故人”呢?故人是老朋友的意思,除了老朋友这层意思外,还有一层含意,就是讲信誉的朋友。“故人”两个字,来自孟浩然的名诗《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李白有意用孟浩然的诗句来为他送行,既表示尊重,也表明两人情谊的深厚。两人都是信守诺言之人,去年相约,今年如约来到黄鹤楼相会相送。古代的交通和通信不像当今这么发达方便。头年相约,来年践约,表明两人关系、感情非同一般。这“故人”两个字,用了“范张鸡黍”的典故。“范张鸡黍”故事,出自谢承《后汉书》。故事说,东汉时,山东金乡有位名士叫范式,他有位好友叫张劭,是河南汝州人。两人春天在洛阳见面后,范式与张劭相约,两年后的重阳节,到汝州张劭家,拜见他的父母。那时候可没有微信、没有电话。两年之后的重阳节,张劭一大早起来,杀鸡煲鸡汤,蒸上黍米饭。他的父母问,今天为啥这么隆重,又是煲鸡汤,又是蒸黍米饭?张劭回答说,两年前和故人范式约好,他今天要来看望您二老。父母不相信,说金乡离我们汝州上千里,哪会说来就来。话音刚落,范式如约来到家门口。这就是著名的范张鸡黍故事,后来元代杂剧家宫天挺把它编成戏曲上演。

孟浩然《过故人庄》的“故人具鸡黍”,很贴切地用了范张鸡黍的典故。李白的“故人”,又暗用这个典故,意思是说他跟孟浩然是信守诺言的好朋友。好友离开黄鹤楼,要远游扬州,不免让人伤感。古人送别,是伤心事。今天交通发达,通信方便,离别已经不是个事儿。但送别在古代,可是难以承受之痛,因为离别之后,是长久的担心挂念。古人甚至认为,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离别。屈原就说:“乐莫乐兮心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意思是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有位心心相印的知己;人生最大的悲伤,莫过于活活地离别。李商隐也有诗说:“人世死前唯有别。”人死之前最大的痛苦就是离别。柳永《雨霖铃》也感叹“自古多情伤离别”。离别诗的情感基调都是低沉感伤。李白时逢盛唐盛世,又青春意气,豪情满怀,所以他与故人孟浩然的离别,没有常态化的感伤,而充溢着浪漫与憧憬。春天本是让人伤感的季节,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而在李白的心目中,阳春三月,百草丰茂,百花盛开,处处生机勃发,在黄鹤楼相送故人东下去令人艳羡的扬州,心头没有丝毫感伤,有的是知己重逢的欣慰和对故人“下扬州”的歆羡。

送别诗的基本模式是,先写送别场景,再写别后思念。别后思念,有明写与暗写等形态。李白《赠汪伦》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明写直写,让人一看就明白。李白这回是送诗坛大佬孟浩然,作为文艺青年的他,正是在诗坛大咖面前展示自己诗才的绝佳机会。于是他打破写别后思念的情感模式,续写送别场景,而以景写情,景中含情。“孤帆远影碧空尽”,写李白跟孟浩然两人携手从黄鹤楼下来,同行到江边,李白热情地扶着孟浩然登上小船,孟浩然站在船头,向李白挥手说:“太白,回去吧,别送了。”李白站在岸边,挥手说:“浩然哥,路上多加小心。到了扬州,写首诗来报平安。”孟浩然的船渐行渐远,而李白始终站在岸边,目送着孟浩然的船远去,直到船的影子慢慢在远江碧空中消失。“孤帆远影碧空尽”的“尽”,表面上是表现船到尽头的结果,其实表现的渐行渐远最后到尽头的过程。船行的空间变化,实际包含着时间的延续。船从黄鹤楼下沿江东行,到孤帆远影碧空尽,起码要一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李白始终站在江边,目送孟浩然远去,其恋恋不舍之情,自在言外。“惟见长江天际流”,表现出了长江的浩瀚、空间的寥阔。长江流淌的不止是江水,还有他李白的相思、关爱、眷念。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全诗看起来全部是写景,没有一字写情,其实字字含情。

我们再来看杜甫。杜甫一辈子走过哪些地方呢?他的人生轨迹相对来说比较简单,生在河南巩县。唐代两位大诗人跟咱们湖北都有密切的关系。诗仙李白是湖北的女婿,诗圣杜甫是湖北襄阳人的后裔。杜甫的爷爷是著名诗人杜审言,杜审言的爷爷是正宗的襄阳人,杜甫可说是湖北人的后代。杜甫早年主要在河南、河北一带活动,到过山东,然后漫游吴越。早年的杜甫,无异于流浪汉,四处漂泊,连饭也吃不饱。他在长安京漂时,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生活。他的经历遭遇和性格,跟李白完全不一样,一个极端富有,一个十分贫穷;一个性格外向,一个性格内敛。同样是写愁苦,李白是往大里夸张,说:“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杜甫却是往小里说:“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李白和杜甫,虽然性格命运完全不同,但他们从不同的路向上创造了伟大的诗篇。杜甫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大官,只做过小官。安史之乱后,他从陕西经甘肃到成都,在浣花溪畔建了草堂,过了一两年相对安逸的日子。最后他离开四川,沿长江东下,来到湖北和湖南。杜甫的足迹没有到过咱们武汉,只在松滋、公安、江陵、石首一带漂泊。后来渡过洞庭湖南下,流浪于衡山、耒阳之间。公元770年,59岁的杜甫,贫病交加,在耒阳耒水的破船里去世。去世时,他的诗名不显,中唐以后才被人发现。大诗人元稹为他写了墓志铭,给他集大成的评价;韩愈也称“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到了宋代,杜甫才被尊奉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图3 杜甫行踪图

下面我们讲讲他的名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首诗,中学课本里入选了,比较容易懂。这首诗被认为是杜甫平生第一首快诗、快乐的诗。杜甫诗大多充满着压抑、充满着眼泪,只有这一首情绪高昂兴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是杜甫流寓四川三台时写的。公元763年,从剑门关外传来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喜讯。安史之乱历时八年,终于被平灭,我们体会一下,杜甫接到安史之乱被平定时的那种喜悦心情。他长年流浪在外,回不了家,突然接到喜讯说安史叛乱平定了,战争结束了,可以回家了,老杜那个激动啊,止不出泪流满面,衣服都被幸福的泪水打湿。回头看妻子儿女,个个都满脸笑容,激动得不得了。可以想像,幸许老杜抱着老妻和儿女一起高歌庆祝呢。激动之馀,杜甫吩咐老妻,赶快收拾行李,准备回河南老家。“白日放歌须纵酒”,写忧伤压抑太久了,老杜吩咐老妻,把家中的存酒拿出来,今天一醉方休,庆祝抗战的胜利。趁着大好春光,尽快回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两句诗用了四个地名,前人都赞美地名用得好,表达流利。这两句诗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以前我也模模糊糊,懵懵懂懂。原来是杜甫准备回家了,嘱咐儿子把地图找出来,做回乡行程的攻略。父子几个对着地图,一起商量,最终确定了回家路线:先沿涪江南下,由三台经射洪、遂宁、合川到达重庆,然后“从巴峡穿巫峡”,出长江三峡,到湖北荆州登陆,过荆门到襄阳,再“下襄阳向洛阳”,最终回到洛阳的家。这是杜甫父子规划的回家路线。“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两句,含有行程路线地图。咱们中国的地图,历史悠久,唐代就有交通图了。只可惜,唐代地图长的啥模样,我们现在很难看到了。

我们再来看看苏轼。苏轼天生奔波的命,他走的地方比李白要多得多。他是唐宋时期走过地方最多的诗人。他的行迹图显示,按照现在的行政区划来看,他走过了中国197个县市。

图4 苏轼行踪图

苏轼早年在家乡,考中进士后在陕西凤翔府做了几年官,然后到京城开封。因为父母去世,守孝了几年后,又从京城开封到杭州做通判。通判是州府的二把手,杭州通判,相当于现在的杭州市委副书记。杭州通判之后,北上山东密州做知州,在那里写了几首很有名的词作,如《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还写有《江城子·记梦》,怀念去世十年的原配妻子王弗。上片写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北宋时代最有名的悼亡词。密州任满后,移任徐州知州。在徐州遇到大洪水,他镇定指挥,取得抗击黄河洪水泛滥的胜利。为纪念抗洪的胜利,他主持修建了黄楼,发动门生弟子写《黄楼赋》,形成一次专题创作运动。苏轼亲笔书写了弟弟苏辙创作的《黄楼赋》,刻于石碑,后来成为书法名篇。离开徐州后,苏轼到湖州任知州,酿成乌台诗案。在牢里受过酷刑、死里逃生的苏轼,出狱后贬到湖北黄州。苏轼在黄州,呆了五年,成就了他创作的第一座高峰。离开黄州后,到了登州任知州,登州是现在的烟台市蓬莱。不久,苏轼到京城做翰林学士。苏轼最得意的时候,一年连升八级,别人要奋斗二十多年才能达到的官阶,他一年就跨越达到。倒霉的时候,连降多级,去世时,只是个七品芝麻官。

苏轼一生大起大落,但能坦然面对。他在黄州写的《定风波》词,最能体现他超然洒脱的人生态度。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苏轼到黄州的第三年,写下这首词。词人写词,用什么词调,是有讲究的、精心选择的。苏轼用《定风波》调来写当时的心情,词调名就带有一定的寓意。《定风波》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世事风波的坦然,内心的风波已平静。苏轼原来是政坛新星,文坛领袖,万人景仰,一夜之间,贬到黄州,成为阶下囚、流放犯,政治境遇和生活状况一落千丈,心情的糟糕可想而知。苏轼平生爱热闹、爱交朋友。到黄州之初,因为是政治犯,没人敢跟他来往。他的生活陷入困境,精神上也是极度孤独。寂寞得不行,他就到长江边上去打水漂。有时在路上遇到村民,就拉着他们讲故事。村民说,我不会讲故事。苏轼说,随便讲,我给你讲三个故事,你给我讲一个,神鬼故事随便编。在黄州呆了三年以后,苏轼的物质生活有所改善,朋友给他一块地耕种,取名东坡。他的东坡之号,就是从这块耕地来的。种了地,有了粮食,一家人吃饱不成问题;又建了房子,取名雪堂。家人的饱暖都有了保障,心情也就好多了,人生态度变得更加通达洒脱。诗人苏轼,逐渐转化为哲人苏轼、智者苏轼。

他早年在密州时写的《水调歌头》说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月亮总是阴晴圆缺,周而复始,这是正常的自然规律。人生有快乐得意,也会有挫折坎坷。得意和失意、顺境和逆境、高峰和低谷,都是人生必经的一种状态,就像月亮有圆有缺一样。月亮圆了,人们不会特别兴奋;月亮缺了,人也不会特别难过。人生的悲欢离合也一样,总是周而复始。今天受到挫折,人生处在低谷时期,但明天或是后天、反正总有一天会走出低谷。苏轼把人生看透了、想通了,原来人生是一过程,在过程当中会有各种各样的磨难,人应该坦然面对每个过程的人生样态。

苏轼心中的“风波”平定了、心理安然了。三月七日,他外出买田,行至沙湖道中,遇到一场阵雨,心有感悟,于是写下这首《定风波》。有钱买田,可见这个时候,苏轼的生活条件大有改善,也可见他准备长期在黄州生活下去。前面说杜甫“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为什么不回家乡巩县而要回洛阳呢,因为洛阳有他购置的田产房产,可惜后来没能回到洛阳。苏轼不确定未来能不能离开黄州,所以他就在黄州置业,准备买些田产,让生活更有保障。买田回来的路上遇到阵雨,而雨具被先行拿走,表明本来是下雨天,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到了中午,一直没下雨,斗笠蓑衣等雨具被带走,突然下雨,同行伙伴都很狼狈,四处逃避躲雨。而苏轼“独不觉”,从容淡定,坦然面对。下雨有啥可怕可逃的,再大的雨也有天晴的时候。果然,一会儿天就转晴了。苏轼最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美感、发现诗意,感悟人生。一场雨,让他领悟到人生的变化。

“莫听穿林打叶声”,写不怕刮风下雨。但直说刮风下雨,只是说了一个事实,而“穿林打叶”,就特别形象生动。“穿林”,有动作感,还有空间感、场面感,写出人是在树木里遇到下雨。“打叶声”,表现出了雨点的力度、雨点的声响。诗词,目的不是陈述事实,最高的境界是用细节描绘出场景、画面。“穿林打叶声”,就写出了场景感、画面感和声响感。“莫听”,又表现出词人面对大雨突降时从容坦然的气度。“何妨吟啸且徐行”,写遇到大雨也没关系,慢慢走就好,怕什么?逃什么?“徐行”,就是慢慢行走的意思。什么叫“吟啸”?啸是魏晋时流行的一种撮口吹哨的口技。当年名士谢安,喜欢吹口哨。因为他是名人大咖,一举一动,都被人模仿,于是社会上流行吹口哨,而且被视为一种潇洒的举止。“吟啸”,往往表现为一种潇洒从容的生活态度。“吟啸”,也是一个典故。《晋书》里记载,有次谢安跟著名的书法家王羲之等人乘船到海里游玩,突然遇到一阵台风,一会儿把小船推向浪尖,一会儿跌入浪底,王羲之等人吓得要死,嚷嚷着要赶快回去。而谢安吟啸自若,从容地吹着口哨。苏轼暗用这个典故,意思是说当年谢安在大风大浪中都不怕,咱们遇着这场雨有什么可怕的?要从容坦然地面对自然界和社会人生的风雨,何况“竹杖芒鞋轻胜马”,穿着草鞋,拄着拐棍,比骑马还轻便,慢慢走,没关系。

“一蓑烟雨任平生”,是苏轼大彻大悟后的人生宣言。我有了一件蓑衣、一顶斗笠,下什么雨我都不怕。其实这是心灵的蓑衣,任凭风吹雨打,我自闲庭信步。这里的“烟雨”,不仅仅指自然界的风雨,也包含人生的风雨。苏轼在乌台诗案中死里逃生,贬到黄州,跌入人生的谷底,不也都挺过来了。经历了磨难忧患,苏轼的思想更加成熟,性格变得更加坚强坚韧。苦难来临、意外来临,他都能够坦然从容地面对。有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态度,他后来贬到惠州、儋州,就没那么痛苦难受了。他晚年贬到海南,把海南当做自己心灵的故乡,把自己当作黎族人。他想着自己本来就是黎族人,不过是到中原去走了一圈,在杭州、汴京等地做了几任官,现在回到故乡。这么一想,就坦然了,心理踏实了,没有了失落感,没有了被抛弃感。后来遇赦离开海南,他有诗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一次海南游太绝妙了,虽然九死一生,但一点都不遗憾。把贬谪岭外,视为难得的旅游,苏轼就是这样特别想得开!人生是痛苦还是幸福,在乎一念之间。今天大家到这里来听课,可以体会到这是一种幸福快乐,因为你的生活无忧无虑,你有时间闲暇坐在这里听我讲课。但你也可以把它视为一种痛苦、一种折磨。规规矩矩坐在这里,听我说一些没用的东西。心灵快不快乐,有时跟物质生活、社会地位没有必然联系,当然也不是没有任何关联。我们的生存没有保障的时候,很难快乐。其实遇到生存困境的时候,也还可以苦中作乐。快乐,首先是一种心灵感受。我们从古典诗词里获得的不仅仅是一种知识,也可以从中获得人生智慧的启迪。人生难免挫折坎坷,苏轼告诉我们,在遇到挫折坎坷的时候,不要消沉,不要失落,要对未来充满乐观的信念。

“料峭春风吹酒醒”,因为三月还是春天,下雨淋湿衣服,春风一起,寒风吹到身上,不免感到冷飕飕的。不过,没关系,“山头斜照却相迎”,西边的太阳出来,照到身上暖洋洋的。这既是写天气雨晴的变化,也是点明照应题序的“已而遂晴”。“回首向来萧瑟处”,写回头看看穿林打叶的地方,“也无风雨也无晴”,一切归于平静。风没有了,雨也没有了,晴不晴也都不重要了。你看透了人生社会自然,阴晴风雨都一视同仁,无动于心,也就无所谓风雨无所谓天晴,无所谓悲欢离合了。

下面再讲一下辛弃疾。跟苏轼相比,辛弃疾的人生历程比较简单。他出生在山东济南,那时候是金人占领区。站在南宋的立场,他是生活在敌占区。年轻的时候,祖父时常带他去侦察地形,期待有朝一日回到南宋,能带兵回到中原收复失地。二十三岁,他投奔南宋,先在江苏江阴、南京一带和临安杭州做官。他三十六、七岁的时候,也就是公元1175—1176年,湖北发生茶商叛乱,茶商的领头人叫赖文政。南宋朝廷,为了防止茶叶走私,实行茶叶专卖政策。茶商卖茶叶,先要高价向当地政府买茶叶许可证。茶商觉得无利可图,就不买政府的茶叶专卖证,直接到茶场茶农收购茶叶。政府收不到茶税,就严加管控。茶商的生计受到影响,就铤而走险,武装反抗朝廷,从湖南常德一路打到江西,开始朝廷没把这400多人的武装叛乱当回事,可是官军了打几个月都没打赢。把在鄂州(今湖北武汉)的正规军派去平乱,结果一万多人军队有一半人跑回了家,叛乱队伍日益扩大。后来朝廷派辛弃疾到江西赣州任江西提刑,负责镇压这次叛乱。辛弃疾去后,用了三招,很快就平定了茶商叛乱,赢得了宋孝宗的好感和信任,将辛弃疾调到湖北襄阳任京西转运判官。辛弃疾平叛有功,依然任文职,略感失望,所以在离开赣州赴任湖北襄阳途中,写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词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怨和感伤:“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这“行人泪”,不难理解。“行人”,就是游客、漂泊者、流浪者,辛弃疾从北方来到南方,也可以说是游子、行人。“多少行人泪”,是说好多行人经过赣江都伤心流泪。为什么好多行人过赣江都流泪呢?我以前不大能理解。后来我跟师兄肖鹏到赣江实地考察,才知道赣州到万安段,也就是辛弃疾离赣州沿赣江北上的一段有十八滩,行程很是艰难。十八滩湾多曲折,怪石林立,涨水季节,大水淹没水中林立的怪石,行船时不小心撞上去,就会船毁人亡。文天祥《过零丁洋》诗里“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的惶恐滩,就是十八滩的最后一滩,也是最难走的一滩。十八滩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因为赣江万安段已建为万安水库,水深30米,原来的江滩都被淹没。惶恐滩在万安水库大坝底下,为了修大坝,惶恐滩的怪石全被炸毁,不复当年的恐怖景象。

到湖北襄阳不久,辛弃疾就调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使,后来又分别到湖南长沙、江西南昌,任湖南安抚使和江西安抚使。南宋本来就只有半壁江山,辛弃疾的足迹只到过江浙、两湖、安徽、福建,没有到过岭外的广东、广西。

图5 辛弃疾行踪图

(未完待续……)

王兆鹏 湖北鄂州人,199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历任湖北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武汉大学杰出学者特聘教授,现为四川大学文科讲席教授、中南民族大学二级教授,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筹)会长、中国词学研究会会长、中国李清照辛弃疾学会会长、中国韵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唐宋词史论》《词学史料学》等词学专著20余部,发表学术论文300馀篇。先后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唐宋文学编年系地信息平台建设》和《汉魏六朝文学编年地图平台建设》,主持开发的唐宋文学编年地图,颇有社会影响。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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