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陆炎

“深刻反思过往种种，是自己对不起党的培养，给组织、单位和家庭抹了黑，现在想来，悔之晚矣！”

2月7日，重庆市万州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在网上公开了重庆江东机械有限责任公司（下称“江东机械公司”）原党委书记、董事长、总经理李永革的“忏悔书”。

此前的2023年12月，李永革一审被万州区法院认定犯贪污罪、挪用公款罪、受贿罪，决定执行有期徒刑12年。

吊诡的是，李永革却一直在喊冤，称自己在接受纪委调查审查期间，遭办案人员用威胁、利诱、欺骗等手段，被逼承认犯下大量“子虚乌有”的违法犯罪事实。

一面是“公开忏悔”，另一面是“坚决喊冤”，重庆这桩“国企老总犯罪案”，内情究竟如何？

01 “为求宽大”主动投案

2023年2月6日，李永革被重庆市万州区监察委员会留置。据万州区纪委监委公布的说法，李永革系涉嫌严重违纪违法，主动投案。

而据其家属说，在“主动投案”前，一位副区长称受已转调另地的“老领导”所托，对其进行反复“动员”“威胁”，称当地纪委监委部门一直在调查他，若主动投案，可得到组织宽大处理。

其家属介绍，当被反复“动员”其投案后，李永革亦曾细思自己多年来是否真有重大的“经济问题”，也确实回忆起了一些工作中的违规或违纪情况。

李永革自述，江东机械公司实施改制并转让部分国有股权时，2010年，李永革发起设立了重庆东创机械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东创公司”），并动员江东机械公司员工职工及相关人员，共同筹集2000万元注册资金。

由于5名技术骨干未达到出资入股的计划，李永革安排财务人员，使用江东机械公司“小金库”资金40万元，以这5名职工的名义入股东创公司，并代5名职工向公司财务出具了借条。

李永革说，他是帮技术骨干垫付股份，是为了留住企业的人才，并非中饱私囊；如此做法，虽然违反了国企财务管理规定，但并非经济犯罪。

另外，2007年6月，李永革从江东机械公司“小金库”中使用了32.6万元，用于个人购房；直到2019年6月，方才归还32.4万元。

经反复回忆，李永革自认存在上述“经济问题”。但他以为，这些并不构成严重违法违纪，若“主动投案”，主动向组织坦白，情况未必会太糟。

“李永革在19年的国企老总生涯中，并无重大经济问题。如果他没有主动投案，或许纪委监委还真没法采取留置措施。”其家属说。

02 获奖无数的国企老总

现年56岁的李永革，是中国顶级的液压机专家，也是江东机械公司长达19年的“掌门人”。

其亲属介绍，李永革自1990年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江东机械公司工作，从一名技术员做起，到2003年，接任了该公司董事长之职。

“他是一名典型、纯粹的技术人员。”其亲属说，李永革个人拥有14项国家专利；在国内机械制造行业，他是一名拥有相当知名度和影响力的专家和企业家。

其亲属还介绍，李永革在任期间，将江东机械公司的技术水平提升到了国内领先，他本人也先后获“中国机械工业科学技术二等奖”“中国机械工业优秀企业家”“全国机械工业劳动模范”“重庆科技进步奖三等奖”等多项国家级、省市级殊荣。

“他接任董事长时，江东机械公司只是一家年产值3000万元、濒临破产的小国企。”其亲属说，经李永革掌舵多年，如今的江东机械公司，已成长为国内同行业前三强，年产值达4个亿以上。

江东机械公司官方网站资料显示，该公司总资产7.4亿元，拥有标准厂房8万余平方米，员工534人，拥有“中国机床工具工业协会锻压机械分会副理事长单位”“中国复合材料工业协会副会长单位”“全国锻压机械标准化技术委员会委员单位”等诸多头衔。

江东机械公司先后被评为“中国机械工业优秀企业”、“中国机械工业最具竞争力品牌”、国家高新技术企业，市级技术创新示范企业；江东商标为重庆市著名商标，液压机系列产品获“重庆名牌产品”等荣誉称号。

“大言不惭地说，没有李永革，就没有如今蒸蒸日上的江东机械公司。”李永革亲属说，如今，一名优秀的专家型国企领导身陷囹圄，无疑会给这家国企的未来发展蒙上一层灰雾。

03 “遭胁迫诱供而自污”

2023年12月19日，李永革一审被万州区法院认定犯贪污罪、挪用公款罪、受贿罪，决定执行有期徒刑12年。

判决结果甫一出炉，李永革及亲属顿时傻眼。据李永革自述，在被留置期间，办案人员曾向他“承诺”：只要承认“犯罪事实”，就能争取到组织宽大处理或者判处缓刑。

李永革说，在办案人员的胁迫、诱供、误导下，他违心作出了大量有罪供述，甚至不惜“自污”，将大量办案人员凭空捏造的“犯罪事实”也都一一认下，结果换来如此之重的刑罚。

李永革自述称，开始被留置时，他客观地向办案人员讲述了他所认为的违法、违纪事实，但办案人员以“组织已掌握”“假投案、真对抗”“不要逼组织下更大的决定”相威胁，又称“纪检委是政治机关，不是司法机关，不会按照司法机关一板一眼来算”“不要怕金额大，态度决定一切”。

他还自述，经过长期的威胁、诱供，加上长时间的坐、站体罚，他最终被逼屈从，“因为没有更多的违法行为，便不惜自污，来满足办案人员的要求。”

案件资料显示，李永革被指控及被一审认定8起受贿犯罪事实，共计金额169万余元，但他本人当庭否认绝大部分指控。

该案一审开庭时，李永革辩护人也指出，李永革被留置期间的供述极不稳定、且不合常理，相关证人的言辞证据亦存在重大疑问。

例如，一审判决书认定，2007年，江东机械公司与另一公司共同出资成立艾格润公司，由李永革担任艾格润公司董事长，此后数年，李永革以“工资薪酬”的名义，陆续受贿20万元，2019年李永革主动退回。

对此，李永革及亲属认为，李永革兼任艾格润公司董事长，按规定不可以在艾格润公司领取薪酬，但他也确实开展了实际工作，领取薪酬属于违规，并非“受贿”。

“我有一些猜测，是得罪了利益相关人，被报复了。”李永革在自述材料中说，“在留置期间，他们就要求我一件件都必须认……现在的调查结论，不管是违纪的还是违法的事实，绝大部分都是捏造的，我认可的几件基本事实，也在一些关键情节上做了歪曲、编造。”

04 兄弟之间的“索贿行贿”

最令李永革亲属无法接受的是，一审判决书中，还出现了李永革与其兄弟之间“索贿行贿”的一幕。

公诉机关指控称，2005年至2019年，李永革违反公司管理制度，为赛奥公司在委外加工业务、厂房租赁等方面提供帮助；2019年6月，由江东机械公司为赛奥公司虚开一张金额为32.4万元的加工费增值税专用发票，而后在赛奥公司与江东机械公司的真实资金往来中予以冲抵和平账，以帮助李永革归还用于个人购房挪用江东机械公司的32.6万元公款。事后，李永革一直未向赛奥公司归还32.4万元。

在一审判决中，李永革此举被认定为“收受赛奥公司贿赂32.4万元”。

法律文书未曾指出的一个事实是，赛奥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刘志，正是李永革的兄弟。

李永革亲属介绍，李永革的父亲与刘志的母亲于2003年开始共同生活，并一起居住在李永革家中，双方及子女以家人相处，李永革和刘志以亲兄弟相待。

其亲属还介绍，李永革父亲于2016年去世后，因刘志的母亲没有收入，李永革便将其父20万元遗产交予刘志，作为赡养费用；此外，双方还常有大额资金周转、无息借贷等基于家人、亲情的经济方面互相支持。

“李永革和刘志虽然并非血缘上的兄弟，但多年来有稳固的兄弟感情基础，案发前也有大量的相互经济支持，李永革转给刘志的金额，远远多于刘志转给李永革的金额。”其亲属说，如果将兄弟间的经济扶持认定为“受贿”，显然违背了亲情伦理。

“在办案人员的逼供、诱供之下，亲情脆弱得不堪一击。”李永革亲属颇为无奈。

同时，李永革辩护人也指出，并无充分证据证明，刘志的赛奥公司利用李永革的影响，从江东机械公司攫取了非法利益或超出市场行情的高额收益。

05 被“公开忏悔”同时也在坚决喊冤

2024年2月7日，万州区纪律检查委员会通过官方微信账号“清正万州”，公开了李永革的《忏悔书》以及“忏悔视频”。

在“忏悔视频”中，李永革说道：“我被留置前一个月长期失眠，吃安眠药都不行……但是我到这儿（留置中心）后，一进来，我就完全没问题了，不需要吃药都能睡得着。主动向组织把问题说清楚，倒还放下包袱。”

而李永革亲属出示的多封李永革家书则显示，李永革坚决喊冤，口径、态度与被“公开忏悔”时大相径庭。

在家书中，李永革写道，当被迫承认子虚乌有的“犯罪事实”后，“当晚我非常后悔，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做人的骨气、尊严。几乎通宵没睡。”

“我主动去说明情况，就是为了争取从轻从宽的处理。但我从没想到调查人员竟然给我无中生有，增加那么多‘违法事实’，并且不断威胁、利诱我，利用我想争取好的态度等诱使我同意合作，违心承认那么多自己根本没做过的违法事实。”李永革说。

在被纪委公开的《忏悔书》中，李永革称“对财富的渴望让自己心理愈发不平衡，为追求年轻时潜藏的财富自由梦，不惜损害江东公司的利益……”

但在家书中，他又如此写道，“扪心自问，我是对得起组织和江东（公司）的，这也是我现在最大的底气。”

同一个人，同样的一张嘴，为何会在不同阶段说出自相矛盾的话？李永革亲属认为，所谓的“忏悔书”和“忏悔视频”，正是办案人员以“组织宽大处理”等实施威胁、利诱、欺骗的产物。

在家书中，李永革详述了《悔过书》的出炉过程。他说，办案人员自行添加了诸多内容，让其抄写，还称“不要怕《悔过书》写得不好，我们又不凭这个来处理你，主要是给后来人看，写得越到位，反映你态度越好”。

“我就一直在办案人员的诱导、欺骗、要求下，不断编造虚假的违法违纪事实或是虚假的情节。”目前，李永革已上诉至重庆市二中院。他说，已申请法院调取他在留置室的全程录音录像等，用于证明其所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