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文艺周刊第113期|楚小韩:评胡兴尚诗集《鱼骨中大海荡漾》

都市时报 2024-06-07 11:51:15

根植大地的人间烟火气——胡兴尚诗集《鱼骨中大海荡漾》阅读札记

楚小韩

云南是中国新诗发生和发展的重镇。上个世纪40年代,蜚声中外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曾是中国新诗的中心,闻一多、陈梦家、冯至、卞之琳、穆旦、杜运燮、郑敏、袁可嘉、王佐良等组成的“西南联大诗人群”(被称为“昆明现代派”),对中国后来的新诗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云南又出现了于坚、雷平阳、海男等多位在全国范围内具有较大影响的重量级诗人。近年来,曾被中国作家协会“点名”的“云南青年诗人群”,也不断受到关注。而胡兴尚,正是“云南青年诗人群”的重要代表之一。诗人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诗集《鱼骨中大海荡漾》,无疑是近年云南诗歌创作的重要收获。

《鱼骨中大海荡漾》

胡兴尚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24年3月

胡兴尚以编读为业,从事诗歌创作已近二十载,《鱼骨中大海荡漾》系诗人出版的第一部诗集,由“鱼骨中”“大海”“荡漾”三辑构成,收录诗歌164首。

从整体上看,《鱼骨中大海荡漾》是一部非常接地气的诗集。诗集中的诗歌书写,全部源于现实世界、日常点滴、生命体验,写的都是人间烟火、人情冷暖、人世百态,弥漫着“根植大地的人间烟火气”(《丛林中》)。其中的《写虚无》,便是对诗集主要内容的高度概括:“写山谷、荒野、辍耕的麦地/写母亲掘开地垄/怕磕破土豆的战战兢兢/写长满木耳的瓦檐/四处漏风的山墙/结满蝙蝠的墙缝/写院角蔓过来的杂草和苦蒿/写西墙头仙人掌擎着的落日/落日擦亮的悬崖和江面……”

需要指出的是,内容接地气,但书写不土气。诗人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往往能透过“集体无意识”,穿越层层“迷雾”,确立相对独特的叙述视角。语言精确而洗练,灵动而澄明,锋锐而通透,有着鲜明的个人色彩和风格。其诗歌本质上是抒情的,但并非简单的空洞抒情,而是不断深入事物的内部和暗部,通过有力的细节描写,在及事及物的书写中,营造出浓郁的诗歌意境和诗意气息,酝酿出真挚而热烈的思想感情,融合了大量的省察体悟和哲学思考,通过自身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表达,赋予写作对象应有的精神内核和灵魂气质……它们所彰显的,是诗人孜孜不倦的诗学、美学和哲学追求。其中的《空谷》,堪称其诗歌精神的真实写照:“江水矮下去的时候/把天空拉到最低/悬崖顶部的石头和野花/便是散落人间的星辰//卵石呼应着坐满白云的鹰群/在鱼骨撑起的沙滩平旷处/流水写下退让和隐忍//黄叶和枯枝堆满落日的窝棚/击入石头内部的,是苦时日/或小闲情。喊一嗓子/波涛就打开光阴的墓门//茅草扭结着垂坠的黄昏/水窝收缩着,趋于抗命/童年玩伴,只剩一片残碎鞋帮。”在某种程度上,其诗歌,又何尝不是“散落人间的星辰”呢?

诗集中收录了不少书写故土情怀的诗歌,我把它们称之为“故乡之书”。让我们来看看其中的《土木之巅》:“峡谷随流水起落/悬崖就要长过老鹰/故乡在顶端,无非是/不断拔高的土石和乔木/它具体到,旷野里/母亲垒在土豆和玉米根部/松软的土堆。草丛中/白蚁筑到茅草腰部的城堡/或者是水土流失严重的台地/像白云喜欢怀旧的崖面/我们喜欢土木构筑的老屋/它接纳的月光和雨水/比彩虹洗亮的天空/更能照彻失怙人的心地/空阔的山头,万物起于土木/归于土木,万物坐拥/尘埃心,土木身。”故乡渐行渐远,浓缩为诗人的精神起源地和诗歌生发地。而诗人对故乡,依然一往情深。它和《翻》《喊土豆》《馒头和面包》《星辰》《山顶小村》《多出来》《风吹面》《虫洞》《河流》《问候土豆》《母亲一直住在乡下》等“故乡之书”一道,共同成为诗人笔下“最后的乡村牧歌”,献给乡土生活的“挽歌”。诗人关于故乡的书写,不仅有童年经验的再现,更融入了现实的碰撞和思量,折射出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生活图景的不断溃散,流露着诗人面对乡土文明颓败的怅惘之情。

故乡已然回不去,而异乡的生活,同样让人无所适从。因为“在这个缺少泥土的城市/注定水土不服”(引自楚小韩《遗失了故乡》),更因为现实的压力和困境,以及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我们因此而彷徨,因此而疑惑,因此而不安,因此而疼痛……“我们身体中都有一株草木/替命忍着,不安和疼。”(《草木》)诗人就此,写下了《在五金店门口》《地铁站》《源》《金汁河边》《未打开的伞》《丛林中》《海边》《冰箱贴》《盆栽记》《一些花》《机场高速旁的野花》《星空》等多首诗歌,并在诗歌中努力追寻着属于自己的光亮,我把它们称之为“不安之书”。让我们来看看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首《在五金店门口》:“突然不知道该选什么/无非是铁制品,塑料制品/这些,我心中都不缺/锈蚀的在疯狂锈蚀/朽坏的在加速朽坏/即使,买尽所有合规格的配件/依然无法撑持/暗处的老化和坍塌/我们暂存的人间/有多少岌岌可危或功亏一篑/已不再需要这些迟到的替补/如果非得择其一而返/就选反着太阳之光的合金水龙头吧/它的铮亮和精密/足以挡住,命里的虚空和无妄。”

诗人在诗歌中表示,“拥有对抗地老天荒的土法”(《烧荒》)。相关诗歌如《寂静》:“你一向厌倦的车马声/我已拒之于纸张之外/文字的木鱼之声/恰好装满你空出的肉身//你向往已久的山林/我已为你植好/只有青瓦和烛台/正由雪花的骨头打磨着//我想我还要种些晚荷/晴天,叶可供我们打坐/雨中,莲子就是我们的念珠。”再如《中年之光》:“开始允许眼中长满荒草和荆棘/放下刀斧,停止杀伐/允许石头板着永恒的冷面/留出身后的悬崖/允许落日把江水点燃/鱼骨藏身沸腾的波涛//不和秋风争抢荒原的空阔/不为谎言擦洗锈钝的锋刃/定期抽出弯曲的骨头/晒一晒,涂染三月的阳光//必须适应退守和屈从/至少可以免除对抗和伤害/能交出的就毫无保留地交出吧/包括心中的疼痛和命里的忧伤。”

然而“生之悲壮/远大于死之静美”(《生有涯》),有些疼痛和不安,终究是我们难以回避和抹掉的。比如“父亲的病”。收录于诗集的“父亲的病”系列诗歌,由《接通》《打开》《送父亲去手术室》《移植》《父亲的病》等多首诗歌组成,我把它们称之为“疼痛之书”。且看《送父亲去手术室》:“早习惯了。多出来的担忧/在术前告知书上弥散/颤抖着签下的字/把来苏水的味道拉长了一些/当住院成了家常便饭/就只剩平静和淡然/无非是,打开身体看看/哪些小鬼尚可降服/无非是,取走一些什么/再装入一些什么/无非是,敲一敲朽坏部分/该修则修,需换则换/无非是,伤口加病痛/忧愤覆旧疾。相比于合金/更愿意植入悲苦和无望/一生摆脱不掉的困厄/哦父亲,当你带着身体中的异物/微笑着走出手术室,仿佛/这失而复得的人世/又微微降低了一些。”系列诗歌将父亲因病痛而受的各种折磨,以及家属从担忧、不安到平静、淡然的各种心理,一一形象地刻画,令人无比动容和痛心。

诗集中还收录了《关于猫的几段叙述》《洗碳人》《微光》《暴雨中》《环城北路的逆行者》《怀抱鲜花的老人》等多首体现人文关怀的诗歌,我把它们称之为“悲悯之书”。且摘录部分诗句如下:“一楼是租户,锅碗瓢盆撞击之声/呼应着天边暗下去的闪电/被雨水点亮的睡意/低于残梦和三更呓语。”(《微光》)“不能再催了/飞奔而去的外卖小哥/纵使脚踩雷电/也赶不上城市遽降的凉。”(《暴雨中》)“我猜想/一个惯于打破常规的人/或者,一个即将迟到的倒霉蛋/等待他的,是点名批评/记过、检讨、保证……/想到这些,我们心里/便拥有了对等的慌张/临时工、小职员、替补者……/他们拥有不确定的称谓/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环城北路的逆行者》)眼前这些诗歌,既映照着底层人员(或弱小生命)的生存之艰和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也散发着诗人的悲悯情怀和无声呐喊。因为有了这些“悲悯之书”,整部诗集变得更有温度、更有气度、更有厚重感。

除了如上所述,诗集中的其他诗歌同样非常值得一读。篇幅关系,不一一赘述。总的来说,“鱼骨中”的诗歌风骨偏硬朗,质地相对锋锐;“大海”中的诗歌偏日常化,叙写人情冷暖,生命质感浓厚;“荡漾”中的诗歌现代而先锋,是诗人践行诗学精神的试验。它们贴近生活,直面现实,不乏心灵碰撞和灵魂追问,不断将诗歌中跃动的幽微之光,显明在有光之人的心底……捧读诗集,让我们不禁感同身受,产生深深的共鸣和思考。

最后想说的是,正如诗人李小松所言,胡兴尚是一个“近繁杂而不乱,处喧哗而自静”的虔诚的诗人。“诗歌于我意味着什么?”诗人坦言,“它不过像晨练或小酌一样,一种习惯而已,当你慢慢习惯于每天小跑或小酌一口,那是非常不错的生活状态。写诗,不过也是生活状态之一种,没有它,生活就会缺少点什么,仅此而已。”而诗人“二十年磨一剑”的持守,得益于自身在汉语长河中对自我“身份角色”的孜孜以求:“开始,我以为自己是镀工”“后来,我以为自己是锻铸工”“现在,我想做回双眼昏花的老母亲”。衷心祝愿,诗人能够一如既往地坚持诗歌创作,不断书写出更加优秀的诗歌。同时也希望,诗人能够在克服“自我同质化”和确立“个人辨识度”的道路上,作出更进一步的努力和实践。

作者简介

楚小韩,云南景东人,生于1986年4月,作品散见于《诗刊》《边疆文学》《青春》《青年作家》《滇池》《散文诗》等刊物,入选多种文学选本,2016年获滇东文学奖。现居昆明,系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来源:大象文艺周刊

编辑:姚泽旭

编审:闫钰

终审:王一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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