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明·仇英·局部）

01 嘉靖

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正月，北京城。

繁华的京师街头，一名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急递铺兵正在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时而停下大口喘息，但不多久便又连忙迈开沉重的双腿，继续快步前行。

终于，铺兵抵达了他此行的目的地——兵部衙门，当见到兵部主事官员后，铺兵悲从中来，不由得放生大哭。

原来，嘉靖四十一年十一月初，倭寇大举进犯福建兴化府，延平府同知奚世亮率全城百姓困守孤城，而这名铺兵正是奉命前来向朝廷告急求援的。

实际上，在倭寇近乎癫狂的猛攻下，兴化城坚守不足一月即告失陷，自奚世亮以下三万余官民惨遭屠戮，当然，这一切，远在北京的兵部官员并不知晓。

看完兴化府的奏报文书后，兵部官员在为福建战事忧虑之余，也不免开始对铺兵的驿递效率发起了牢骚。细细算来，相比以往，这则军报竟被耽搁了四十多天，要知道兵贵神速，每耽误一分钟，都会有无数百姓丧命。

别赖我，这口锅我可不背！

铺兵当即向兵部老爷们大倒苦水：“这一路，所过驿站如入无人之境，既没有口粮供应，也没有马匹换乘，我只能靠双腿徒步奔走，真是苦不堪言啊！”

官员们听罢，顿时恍然大悟。嗨！这事真要论起来，还就得怪朝廷自己……

有明一代，驿递在国家日常运转中曾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驿站不仅负责传递政令军情、运输军需补给，还要担起迎来送往，接待公务官差、贡使，甚至赈灾之类的各项职责。

正因如此，明廷对驿站的建设颇为重视。明太祖朱元璋就曾立下规矩，每六十或八十里须设一驿站，每个驿站均设驿丞一名，配备驿夫一百余名，马骡三十至八十匹不等，水驿则须配备大量船只。这还只是编内常规配置，编外的帮闲、车驾等人员物资同样应有尽有。

像这样规模的驿站，至嘉靖二十年时全国共有将近一千三百个，对朝廷而言，这无疑是一笔庞大的财政支出。

然而，从明中叶开始，驿递管理逐渐混乱，无论中央还是地方，各级官僚无不将朝廷驿站视作隐形福利，滥用乱用的现象泛滥，甚至连山林术士也凭借恩宠来占驿递的便宜。

为此，户科给事中张润身就曾上疏嘉靖揭露道：“天下驿传疲惫，百姓困穷，皆因近来奉差官员请敕繁多，往来骚扰。”

张润身透过现象看到了事情的本质，但更多官员则更关心该现象引发的连锁反应——朝廷针对驿递的财政支出与日俱增，已不堪重负。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裁呗！

嘉靖三十七年，结合边患与倭乱引发的国家财政危机，以吏部尚书吴鹏领衔的部分官员不断上疏皇帝，提请削减全国驿站各项支出，以充边饷。

作为资深宅男的嘉靖从不出门，自然对驿站无感，只要能为自己省下银子，裁就裁吧。于是，嘉靖迅速颁布诏书，宣布削减全国驿站预算，重点驿站砍30%，一般驿站砍50%。

△嘉靖皇帝朱厚熜

显然，明廷并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有效的供给侧改革，只是一味削减预算，却不知整顿混乱无序的需求端，直接导致大量驿站入不敷出，苦不堪言。其结果就是各地驿站“十夫九逃，十马九缺”。

所以，从福建远道而来的急递铺兵一路缺吃少喝又没马，自然也就不奇怪了。驿站纷纷停摆，兵部成为最大倒霉蛋。虽说削减驿站预算而剩下来的银两确实充作了兵饷，但对于庞大的军费开支而言，这点小钱可谓九牛一毛。

更要命的是，由于驿夫逃亡，驿站停摆，军情传递、军资运输等紧要军务大受影响，兵部叫苦不迭。相较于增加兵饷带来的那点小小好处，着实是大大的不划算。

因此，驿递改革实施后，兵部及部分地方官员纷纷力陈其弊端。到了嘉靖四十二年，全国驿站纷纷瘫痪，嘉靖遂不得不收回成命，下诏恢复原有驿站预算。

02 万历

万历三年（1575年）五月，甘肃甘州。

甘肃巡抚侯东莱正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手中这枚驿递勘合，发现此物虽做工考究，形制逼真，但细看之下仍可发现不少瑕疵。

侯巡抚放下这枚假勘合，内心不免五味杂陈，倘若各地驿站经办人员尽心当差，哪能闹出这样荒诞的大笑话。

就在几天前，甘肃境内驿站上报了一起假勘合案件，行骗者从南京江东驿始发，途径各地驿站骗吃骗喝，招摇撞骗走了数千里，直到行至甘肃才被识破。

侯东莱当即将此事上奏朝廷，并阐述了自己的两点看法：其一，目前市面上的假冒勘合太多，许多足以以假乱真；其二，驿站管理人员玩忽职守，请朝廷予以惩戒。

总而言之，大明，你可长点心吧。

是啊，嘉靖驿递改革失败后，大明驿递系统更加崩坏，尤以勘合冒滥最甚。

一方面，各级官员滥用勘合的现象愈演愈烈，驿站俨然成为特权阶层的私产，运人拉货，无所不用，甚至存在大量勘合违规借用、专卖的夸张情形。另一方面，民间假勘合泛滥成灾，也给驿站日常管理带来巨大的麻烦。

久而久之，驿站负担沉重，开支巨大。至万历初期，全国驿站每年耗银已超过三百万两，而当时明廷年入赋税也不过二百三十万两，仅仅驿站这一项支出就足以令大明财政入不敷出。

此时，大明已由铁腕权臣张居正掌舵，张首辅的风格懂的都懂，断然不会对驿递之乱坐视不管。于是乎，驿递迅速被张居正纳入改革事项之一。

△万历首辅张居正

万历三年六月，明廷颁布《给驿条例》，对官员违规占用驿递资源、勘合冒滥等乱象予以重点整顿。例如，规定官员非奉公差，不许借行勘合；官员丁忧、起复、给由、升转、改调、到任等事项，均不给发放勘合，禁止使用驿递资源等。

要知道，在当时官员滥用驿递资源已成为官场潜规则，这冷不丁被张居正给搅和了，各级官吏自然怨声载道，其中就有人跳出来明确反对驿递改革。

户部左给事中萧崇业、南京户部主事赵世卿等人上疏抨击新政造成官员诸多不便，请求朝廷予以废止。而包括江西布政使吕鸣珂、浙江按察使李承式等在内的不少地方官员更是直接无视朝廷政令，依旧滥用驿递，我行我素。

此时的张居正如日中天，眼里哪容得下半粒沙子，不管是反对者还是违规者，一律重拳出击。涉事官员不论品级大小，轻则罚俸降职，重则一撸到底。

整顿官场的同时，张居正同样以身作则，即便派家仆返乡为父亲祝寿，亦不许他们私用驿递。首辅尚且如此，外加铁拳恫吓，各级官员不得不收敛行为。

驿递改革施行两年后，即万历五年，朝廷年度驿递支出为白银二百一十八万两，较万历三年时减少九十五万两之多，新政卓有成效，百姓负担大减。

由此可见，对比嘉靖三十七年的那次改革，张居正显然找到了根治驿递顽疾的方法，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坚决予以贯彻执行。然而，万历十年六月，张居正病逝，被铁拳按在地上摩擦已久的帝国官僚们也终于迎来了希望的曙光。

在万历皇帝朱翊钧的示意下，针对张居正改革的弹章纷至沓来，其中御史李植等人便将矛头指向驿递新政，请朝廷解除官员乘驿之禁。

第二年，朱翊钧下诏，解除此前张居正制定的各项官员乘驿禁令。

人亡政息，张居正的一切努力随之化为泡影。

03 崇祯

崇祯元年（1628年），京师某驿站。

看着妻子温氏所乘车驾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御史毛羽健顿感心情大好。今天，趁着妻子回乡探亲之机，毛御史决定落实一件盘算已久的人生大事——纳妾。

这应该是毛御史办事效率最高的一次了，当天夜里，他便将相好已久的外室接入家中，正式收作小妾。

毛御史对此大为满意，心想等夫人从老家返回之时，纳妾之事早已坐实，到那时候，自己那醋坛子老婆不依也得依。

然而，毛羽健万万没想到，舒坦日子还没过几天，温氏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返回家中，不光小妾被扫地出门，自己也挨了妻子好一顿臭骂。

事后，毛御史才知道，原来温氏借朝廷驿递之便，才会在得到风声后星夜火速返回京师，进而坏了自己的好事。

毛御史越想越气，惹不起夫人，还惹不起你个破驿站吗？于是，毛羽健将纳妾不成的满腔怒火发泄在了驿站身上，当即决定向崇祯上疏，痛陈驿递疲民，徒耗钱粮，于国于民危害甚大，请朝廷裁撤驿站。

与此同时，为确保促成此事，毛羽健还积极说服自己的挚友刑科给事中刘懋一起上疏。最终，二人裁撤驿站的提议被崇祯采纳。

这是清雍正年间曹去晶所著小说《姑妄言》中的一则故事，被世人误当做野史广为流传。

清人荒诞且离奇的小说桥段当然不足为信，但据史料记载，毛羽健和刘懋针对驿递之弊上疏是确有其事的。

大明走到崇祯时期，可谓是内外交困，山穷水尽，光是朝廷每年支付的军费便已是天文数字，国家财政崩溃，辽饷、剿饷、练饷遂开始疯狂加派。

驿站银同样被明廷视作向百姓伸手的合理由头，加征不断，驿递已然演变成一项不折不扣的弊政，百姓之苦无以复加。百姓困苦，驿站的日子也不好过，由于驿站银都被挪作军饷，驿站纷纷难以为继，皆处于半瘫痪的状态。

针对上述现状，监察御史毛羽健向崇祯上疏道：“兵部的驿递勘合有发出的却没有缴还的，官员士绅相互间随意借用驿递文书，一张文书反复多次涂改仍在使用。差役威逼如虎，百姓朝不保夕。”

毛羽健还只是揭露弊端，而刑科给事中刘懋则抛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刘懋认为，朝廷应大力裁撤驿站，预估此举每年可省下白银数十万两。如此一来，不但可以减轻百姓的税赋负担，还可将原本的驿递预算用于支付军饷，何乐而不为？

许多地方督抚也与刘懋意见一致，神州大地烽火不息，各地都期盼着军饷早日到位，方能募兵平叛。

在看完刘懋等人的奏疏后，崇祯顿时两眼放光，居然还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刘爱卿，为何不早说，为何不早说啊！

△崇祯皇帝朱由检

于是，崇祯二年二月初八，崇祯下诏，任命刘懋为兵科给事中，专办裁撤驿站一事。至此，轰轰烈烈的驿站裁汰工作正式开始。

至崇祯八年，全国驿站总数从万历朝的上千个锐减至八十个，其中七十八个位于寇乱最为严重的陕西境内，也就是说，除陕西外，全国驿站几乎被裁撤一空。

这次驿递裁撤力度之大，古今所罕见，大明朝堂还是有几个明白人的，不免对此忧虑重重。

兵科给事中魏呈润就站出来帮崇祯算了一笔账：“驿站裁撤每年为朝廷节省白银六十八万两，还不及军饷的十分之一，这相当于剜肉医疮，疮没医好，肉反倒先烂了。”

户科给事中倪嘉庆提出的警告则更具前瞻性，他上疏指出：“眼下驿递已成为众多贫民的唯一依靠，若裁汰过度，则贫民必将铤而走险，甚至沦为盗贼。”

驿夫是个特殊的群体，平日里受尽了官吏士绅的驱使奴役，生活本就困顿不堪，但生逢乱世，好歹有份稳定工作，几两碎银起码还能保障自己和家人不被饿死。

可现在，崇祯的休克疗法一夜之间令全国驿夫统统下岗，砸人饭碗如杀人父母，本就弓马娴熟的驿夫们又岂会善罢甘休。

奈何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崇祯心意已决，对这些反对意见一概置之不理。

令崇祯没想到的是，打脸竟会来得如此之快，驿站一裁，走投无路的驿夫果然纷纷从贼。计六奇在《明季北略》中曾这样写道：“流贼最初兴起时，大致由六类人群组成：叛卒、逃兵、驿夫、饥民、难民以及响马。”由此可见，驿夫群体在当时绝对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他们的加入无疑令起义声势大振。

而对崇祯来说，驿递休克疗法的蝴蝶效应远远不止于此。

当朝廷裁撤驿站的诏令传到西北银川驿后，驿夫李自成的铁饭碗同样被砸了个稀巴烂。不久，忿忿不平的李自成毅然决定加入高迎祥的队伍，从此，大明天崩地裂，大厦为之倾颓。

诸如驿递这类积弊顽疾，晚明不胜枚举，留，留不得，动，又动不了，终究断送了大明的国运。

王朝兴衰，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