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杀猪把夫君供成了秀才。
加官进禄后,他却找了一个与自己白月光模样相似的妓女。
他说:“妙娘,她孤苦无依,我劝从良,哪里有错?”
我拿着早就拟好的和离书,摔在他脸上。
“与君相离,永不相见。”
1
给学堂送猪肉时,季连辰的学生跑过来问我:
“师母,昨日老师带来的那个姑娘,不知道婚配与否?”
手里的猪肉砰的一声砸在菜槽里,我愣住,问他:
“他带了姑娘来学堂?”
季连辰最讨厌女子读书。
甚至在我之前跟他提出要认几个字方便做生意时,直接跟我翻脸。
学生通红着一张脸,把手里的香囊递给我。
香囊的边角上,绣着“梓琳”二字。
“那姑娘闺名应当是这个,师母若是见了,麻烦替我还给她。”
我呆呆接过了香囊,胃里被猪肉的血腥味冲得翻涌。
梓琳。
这哪里是什么姑娘的闺名。
这是季连辰的乳名。
这世上明明应当只有我跟他母亲知道。
2
推着菜车回家,那个香囊塞在我口袋里,有些烫人。
路过合作的酒楼时,忍不住停下脚步。
小厮见了我,冲我打招呼:
“孙娘子,昨天送来的那半扇猪快见底了,明天麻烦您再跑一趟。”
小厮叹了口气:
“说起来,今天白天季先生带了风月阁的姑娘来吃饭,想来我还是不要瞒着您了。”
小厮指了指对街一栋吊着红灯笼的酒楼:
“喏,就是二楼的那位姑娘。”
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暴露着肩头,冲路过的行人调笑。
她轻快地喊道:
“奴家最近学了几首诗,哪位公子想上来跟我对诗?”
底下的汉子们哄堂大笑。
一时间街上热闹异常。
下面有个男人冲她喊了一句:
“洛明儿,这又是哪家书生教你的?”
女孩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街头:
“这年头,谁家姑娘不读书!”
兴许是注意到我的目光,洛明儿冲我的方向挥了挥手:
“酒楼的小子,今晚上来我们这儿玩呀!”
小厮羞红了脸,匆匆进了屋。
我的心拧成了一团,手里握着的推车木刺倒扎进掌心。
天空阴得可怕,应该是要下雨了。
与二十年前我和季连辰成亲那日一样。
3
我爹和他爹是发小,出生时候,就给我俩定了娃娃亲。
成亲那日,我隔着红盖头怯怯地讨好他:
“夫君,往后成了亲,你能不能教我读书认字?”
他只是皱了皱眉头:
“女子无才便是德,更何况你一介屠户,读书实在是有辱斯文。”
季连辰是读书人,对我这种下九流多少有些看不起。
偏偏他家里穷,要靠我这个屠户杀猪供他读书。
那之后,我再也没跟他提过读书的事。
只是会半夜杀完猪,偷偷接着月光窥上几页他放在桌子上的圣人言论。
原来,他并不是觉得女子不能读书。
只是在嫌弃我的粗鄙。
耳边一阵谈笑声把我拉回现实,不知何时洛明儿走到了楼下。
她手里拿着一本《论语》,随喜把玩。
“诶呀,这书看得我眼睛疼,哪位公子想要?”
纤纤玉手把圣人书对半撕开。
在男子们的起哄声里,她用口脂沾了书页,一张张扔出去。
雨落了下来。
那些书页被众人踩在脚底下,和着烂泥。
我控制不住地想流泪。
活到年近四十,脑袋里没什么风花雪月。
想拽几句酸文都讲不出口。
只是回想起孩子出生时,我杀完猪后孩子急着喝奶,一时忘了洗手。
匆匆去书房把季连辰收拾书本。
一个带着猪血的手印就落在了书侧。
他教书回来后,脸色铁青地质问我:“孙妙娘,为什么要让这秽物脏了读书人的地方?”
我擦着汗,急急解释:“我今天太忙了,忘了洗手,明日我去赶集时候再给你买一本。”
那天晚上他在书房坐了一整夜,就连孩子哭闹着找爸爸时,他也没有露面。
终于在我给他重新买了书后,他才警告我:
“往后你这粗鄙之人,还是离我的书房远一些吧。”
现在呢?
隔着一条街,窑姐儿践踏着他“圣贤”。
我是粗鄙之人,她又算得了什么?
我冒着大雨,顶着湿漉漉的头发。
推车去了旁边的书生院落,推开门,叹息一声:
“先生,上次请您拟的和离书,给我吧。”
4
女儿今年跟了个琴师学艺,我也准备好了与季连辰和离。
这几日犹豫,只是因为不知道和离后自己应该如何自处。
二十一年,从豆蔻年华到鬓生白发。
我对他一直是仰慕的,甚至曾因为自己和他的娃娃亲破坏了他和青梅竹马的姻缘而愧疚。
他的青梅竹马是书香门第的女子。
与我成亲后,那姑娘闹了几次绝食。
后来嫁了个富商,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太太。
季连辰长叹息:
“她那样光风霁月的女子,怎么也沾染了一身的铜臭味!”
刚才我一见洛明儿,就知道季连辰为何会教她读书了。
她与季连辰的青梅竹马,有着一张过于相似的脸。
一个落魄的、跌落到凡尘里的白月光。
多年前那个光风霁月的女子已经成了他高攀不起的存在。
现在这个卑贱的青楼窑姐站在他面前。
过往的晦暗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发泄出来。
其实,在外人眼里,季连辰算是一个好丈夫。
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沉溺于酒色中。
与那些同窗的风流子弟不同。
他守身如玉,洁身自好。
曾有人约他去画舫喝花酒,他义正言辞地拒绝:
“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你不要辱了读书人门楣。”
我也成了众人口中“有福气”的女人。
哪怕他考了二十年还是个童生。
我的福气依然不浅。
他每次拒绝去玩乐后,都会心情大好地买回几壶酒。
就着下酒的猪肉调笑我:
“妙娘,你终究是配不上我,但既然成了亲,我就会对你负责。”
这话听多了,人就麻木了。
为了孩子、为了“好福气”、为了好歹是个家。
总归是要凑合过下去。
他喜欢风雅、我喜欢屠刀回落在皮肉间的哐当声。
凑合再多,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终于在一次酒后,他再次感叹命运不公时,我向他提出了和离。
他笑着打趣:
“孙妙娘,你从市集上看了什么不正经的连环画,才能说出这么荒谬的话?”
我这段时间所有的挣扎矛盾。
在他口中成了荒谬。
我到底是没有勇气再说第二次。
写字的书生劝我:
“男人嘛,哪个不风流的?”
“季先生都考上了秀才,往后的日子定然越过越好。”
我对他点点头:
“但是我过不下去了。”
5
我抱着那张淋湿的和离书进了书房,湿答答的鞋子弄脏了地面。
季连辰头都没抬:
“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进我的书房吗?”
“这么多年,还是不懂一点礼义廉耻——”
我打断他:“季连辰,我们和离吧。”
“女儿跟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开我的屠宰场。”
季连辰一愣,随手接过和离书,看了一眼,不屑道:
“孙妙娘,我可是考上了秀才,往后就能在官府任职。”
“你一个屠夫,有官家人做依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人在愤怒的时候,是会想笑的。
我撩开湿漉漉的头发,直直看他:
“季连辰,我从十八岁跟了你,你的读书、衣食、与朋友结交的钱,全是我杀猪供出来的。”
“你在学堂赚得那点三瓜裂枣,甚至买不到你桌子上的这根蜡烛。”
季连辰有些惊讶地看我,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跟他说话。
他也笑了,不过是嘲笑:
“天天想着这些铜臭,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别发疯了,孙妙娘。”
我冷静地把怀里的香囊放在桌子上:
“我看到洛明儿了。”
季连辰的脸色羞红,眼里有一丝做错事被揭穿的慌乱。
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
“孙妙娘,我与她没什么。”
“她很可怜,我只是在救风尘,你不要这么小肚鸡肠。”
我笑着对他点头:
“对,我小肚鸡肠。”
“我们下九流的,到底比不上秀才的肚里乘船。”
被我这句话刺激到,季连辰死死盯着我。
半晌,他铺平和离书,用印泥在侧边按了一个红手印。
“等我往后功成名就,你可不要再来烦我。”
他鼻子里冷哼一声:
“下贱。”
和离书砸在我手上,心口疼得要跳出来。
从前与季连辰去戏馆子时,我最喜欢《马前泼水》这出戏。
年少时也幻想过夫君会是那风光无两回乡的朱买臣。
可我不是背信弃义的崔氏女,他也不是寒窗苦读数十年的痴人。
他只是个小人。
一个彻头彻尾懦弱无能的小人。
我带上门,跑到里屋哭了一夜。
我听见门口传来的敲门声,是季连辰在说话:
“孙妙娘,你认真的?”
“你都三十多岁了,再想结亲也没什么法子,别耽误了自己。”
“你又胖又丑,只有我惦记着这么多年感情才不嫌弃你。”
“你可别后悔。”
我在屋里静静听着。
等到天光乍破,才冷淡地应了一声:
“我不后悔。”
6
和离还要去官府等官大人批准。
我们两个去官府,却被推却了。
当官的犹豫地看着我俩:
“孙大娘,季先生刚中秀才,现在和离怕是影响他前程。”
他的顾虑我清楚。
他怕别人认为季连辰是个抛妻弃子的小人。
我对他摇了摇头:“大人,是我提出的和离,跟他没关系。”
当官的咬了咬牙,还是把和离书还给了我:
“再等一阵子吧,等季先生的委任下来。”
“我总归不好破坏他的前程。”
听完当官的话,季连辰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模样。
直到到家前,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却把他拦在了房门口。
坦然道:
“房子是我爹留给我的,你要么去睡书房,要么去睡猪圈。”
季连辰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
“孙妙娘,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不理他,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随手插上了房门。
临进去前,我望着他:
“季连辰,昨天其实是我生辰。不知道你还记得吗?”
看着他错愕的脸,我心下了然。
他当然记不得了。
躺在床上,我随手摸到床头的抽屉。
里面是一摞书信。
年少的时候,季连辰也讨好地写给我几首酸诗。
我看不懂,却用干花熏出香味,仔仔细细放在床头。
从前我总觉得,季连辰便是我的天。
离开他,我会一无所有。
可现在真的签下了那张和离书。
才发现我们的这二十年感情,也不过是一张薄薄的废纸。
仅此而已。
我只感觉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如同每次肥猪在我手下停止哀嚎时的卸力感。
我也许爱过季连辰,但是更多的是习惯。
我把信扔进暖炉里,烧了个精光。
从前看不懂信,现在不需要看。
现在,这恶习终于该戒掉了。
7
第二天早上我刚割完猪草,还没来得及休息。
门口就传来一阵喧哗。
打开门一看,居然是个矮个子的老太太,背着一大包行囊,笑眯眯地看我。
是季连辰的母亲。
老太太气喘吁吁地把行囊放在地上:
“妙娘,妈走了几十里的山路从乡下来看你了。”
我错愕地扶起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沙哑地嗓音飞快地说着:
“妈听说连辰考上了秀才,终于是光宗耀祖了。”
“你们两个可得给我生个大胖孙子,以后好继承我们季家的家业。”
我有些头疼:
“妈,你要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老太太横着眉毛,故作痛惜道:“连辰那么忙,哪有空惦记我这个老太太。”
“还是妙娘对妈好,你能嫁给连辰,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要好好珍惜。”
听了她的话,我手上一时停下了动作。
一个婆婆半个妈,我娘走的早,我一直把她当成亲妈看待。
从前一起住的时候,季连辰一读书就是一整天,只有我陪她看戏、侍候她更衣。
当时她生了胃病,吃什么都吐。
我就扛了一头猪去乡镇的大夫家,半夜把大夫从床上叫起来,给她诊治。
她却逢人就说:“我儿子真有本事,像妙娘这种姑娘都能拿捏得死死的。”
我对她体贴关怀,就是她儿子有本事。
我笨手笨脚弄碎了盘子,就是我高攀不起。
我有些难受,胃里一阵翻涌。
强撑出一个笑:
“婆婆,我和季连辰和离了。”
这话说出去,老太太的脸登时就变了。
她夹紧了眉头,突然对着我骂道:
“我本以为你是个好姑娘,才放心让连辰娶你!”
“没想到也是个不安分的!勾搭上哪个野男人了?”
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尖酸刻薄的样子。
不想跟她争辩,扛着箩筐推开门:
“婆婆,让让吧,我先出去干活。”
不管屋里她的大呼小叫。
8
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晚上回家时候,酒楼的小厮偷偷跟我咬耳朵:
“孙娘子,季先生今天从酒楼买了一份糖酥肉,说是有事要商量。”
“您可得注意点,我看季先生把小姐都从乐坊接回家了。”